现在标榜的新儒学基本是伪命题、伪儒学
2022/3/17 捍卫人文学

     刘泽华:儒家坏就坏在守成(节选)

    

    刘泽华(阎振铎画)


     凤凰评论《高见》:在不少人看来,中国古代的统治是外儒内法,儒表法里。王权专制主义的罪魁祸首在法家,而儒家是好的。而你在《中国的王权主义》中认为,儒家也是王权专制主义的帮凶。那么,在王权专制主义的统治体系之下,儒家的坏作用体现在那些地方?

     刘泽华:其一,外儒内法,儒表法里,是人们常说的话语,但古代没有这个词。汉朝汲黯说汉武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可能由此而引申出外儒内法等,其实汲黯的评价并不准确,汉武帝何尝外不多欲?儒法不是内外问题,而是结合和相互补充。法家突出讲法,但也不是不讲礼;儒家讲礼,也不是不讲法。特别到了荀子,礼法就结合为一体了。秦承继、充实了李悝的“法经”,张苍制定汉律有承继、充实、调整了秦律。汉代在行政上进一步落实了礼法结合。

     其二,儒法都主张君主专制,表面词句有所不同,思路也有不同,但主旨没有原则的差别。

     其三,说外儒内法,似乎儒家只是表面的东西,真正的实行的是法家,这岂不是说儒家成了摆设?

     其四,是否有“外儒内儒”?哪个朝代、哪个帝王实行的是“外儒内儒”?汉元帝真的是“外儒内儒”?

     其五,外儒内法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儒家宽松、温和,法家残酷。可是孔子主张宽猛并济,为鲁司寇,上台七天就杀了不同政见者少正卯,孔子的“猛”是法家还是儒家?孟子骂墨子是“禽兽”,又主张对辟草莱、言战者用“上刑”,他没有当权,如果一朝权在手,开杀戒,这算什么?《五经正义》主张“圣人作法,以刑止刑,以杀止杀”,这几乎是从《商君书》抄袭而来,这是儒家公开的主张,是“内法”还是“内儒”?一批理学家论证“典礼爵刑,莫非天理”,主张“严刑以威”,声称“以辟(刑)止辟”,“虽曰杀之,而仁爱之实行乎中”。历代王朝的刑法及基层社会组织的私刑,均依据儒典制定并实施,违逆纲常名教属于必杀之罪。为践履儒家之礼而大开杀戒的儒者难道少吗?

     其六,把秦始皇的暴政简单归于法家,是不准确的。“以人为本”就是法家提出的,法家也主张爱民、从民心、赋税要适度、刑罚要适中等,韩非是第一位提出“均贫富”的人。法家的重罚与重赏是问题的两端,这些主张与儒家大体相同。许多帝王的纵欲胡来很难说是法家或儒家,应该说是“昏家”,我看倒与道家中纵欲派相近。商鞅变法十年秦民大悦,秦国坚持了法家的改革与法治,秦能统一六国,难道民众的生活比尊尚儒家的东方六国更坏?

     儒法之间历来有争论,互相对骂,都具有理论的专制性,搞一言堂。儒家借着秦的速亡,把法家搞臭,连小孩与脏水一块给泼掉了,不可取。贾谊说,攻守之势不同,秦始皇做了错误的判断,招致速亡,这点是很恰当的。法家以改革、进取见长;儒家以守成见长。其实两者都有大用,汉宣帝说汉家自有制度王霸杂之。王霸杂之与“外儒内法”是不同的,“杂之”是结合起来混合用,这才是政治艺术。

     说到儒家的坏作用,我看主要是守成,这个“守”了不得,一直到清末才出现了转机。

     阴阳组合结构成为儒家的思想牢笼

     凤凰评论《高见》:你提到过,“两千年来的政治体制,其基本模式均因秦制;帝王观念,大抵亦袭秦也。”那么,历代沿用的皇帝制度,在王权专制主义体系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刘泽华:皇帝制度是王权专制主义的中枢和最高权威。皇帝制度有很多内容,几句话很难说清楚。要之有如下几方面:

     一,皇位的取得,开国皇帝基本都是马上得天下,禅让也是以武力为后盾。其后由其子孙世袭,终身制,形成家国一体,在皇帝制度下没有独立的国家概念,皇帝就是国家;

     二,皇帝之下有庞大的官僚机构,但我从来不用“官僚政治”,因官僚不是政治主体,要听命于帝王;

     三,我曾用“五独”概括王权: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也就是帝王“纲常独断”,或对天下人有“生之、任之、富之、贫之、贵之、贱之”之权。天下人都是他的臣民、子民。

     四,在观念上是天、道、圣、王四合一。

     凤凰评论《高见》:中国社会的宗法、族权制度,与王权专制主义制度具有同构性。一方面,在王权专制主义之下,它有稳定基层社会的作用,另一方面,它又遏制了个人权利。五四运动从批法转向批儒,固然是转移了目标,放过了法家,但是,从个性解放来说,又有其合理性。不过现在也有人认为,农村的宗法制度,有温情脉脉的一面,甚至对之理想化。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刘泽华:“五四”把主要矛头对准儒家,因为它是帝王体制的意识形态,合乎历史逻辑。有些人想重建宗法制度,历史大势不会支持,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市场经济的深化,人口流动加速,农村人口的减少,农业集约化的发展,公民意识的成长等等,宗法制度只能走向衰退。即使有些地方还可能长期保存宗法制度,如祭祖、编写家谱等,但其内容和形式都会有大的变化,比如原来的族长制就难于继续,原来女性不能入家谱,现在男女都收,等等。

     凤凰评论《高见》:另一方面,儒家的理想主义一直存在,到现在也未绝迹。儒学现在很热,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儒家必须经过怎样的转化,才能适应于现代社会?

     刘泽华:前不久《马克思主义研究》记者与对南开大学张分田教授,有一篇很长的对话,题目是《科学认识儒学,正确判断本质》(见该刊2016年第四期),专门讨论历史上儒家与当前“新儒家”对历史上儒家观念的现在意义的阐释。张分田教授把历史上儒典定义为“帝典”,即“天子之典、皇家经典及帝王法则。”他广征博引,资料充实、无误,令人信服。他的论述与“新儒家”可以说针锋相对,我基本同意。我建议“新儒家”应该面对张分田的证据进行反驳,如能驳倒,“新儒家”才能有立足点;如果驳不倒或视而不见,那就只能说“新儒家”没有底气。现在有许多说法,如“综合创新”、“返本开新”,关键是一个“新”。借着某一个命题或一句话,说下去,固无不可,但说古代的儒就是如此,这怎么行?“新”已脱离了原来的儒家思想体系。我提出古代政治思想是一种“阴阳组合结构”,包括儒家的思想都是“结构”性存在,这些组合结构如:

     1、天人合一与天王合一;2、圣人与圣王;3、道高于君与君道同体;4、天下为公与王有天下;5、尊君与罪君;6、正统与革命;7、民本与君本;8、人为贵与贵贱有序;9、纳谏与独断……

     我开列了一串,为了说明这种组合命题的普遍性。这里用了阴阳组合结构,而不用对立统一,是有用意的。在上述组合关系中有对立统一的因素,但与对立统一又有原则的不同,对立统一包含着对立面的转化,但阴阳之间不能转化,特别是在政治与政治观念领域。居于阳位的君、父、夫与居于阴位的臣、子、妇,其间相对而不能转化,否则便是错位。我上边罗列的各个命题,都是阴阳组合关系,主辅不能错位。比如在君本与民本这对阴阳组合命题中,君本与民本互相依存,谈到君本一定要说民本;同样,谈到民本也离不开君本,但君本的主体位置是不能变动的。又如“道高于君”、“从道不从君”只是组合命题一面,还有更重要的一面,这就是“君主体道”、“王、道同体”、“道出于王”。

     阴阳组合结构是我的概括,但其内容则是古代政治思维的普遍事实,这种结构性的思维应该说是极其高明的,它反映了事务的对立与统一的一个基本面,也可以说是“中庸”、“执两用中”思想的具体化。这种“结构”的思维方式和认知路线对把握事务非常有用,也非常聪慧,正是所谓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就思想来说,这种结构的容量很大,说东有东,说西有西,既可以把君主之尊和伟大捧得比天高,但又可以进谏批评,乃至对桀纣之君进行革命。由于有极大的容量,以致于人们无法从这种结构中跳出来,至少在政治思想史范围内。直到西方新政治思想传入以前,先哲们没有人能突破这种阴阳组合结构。最杰出的思想家黄宗羲虽有过超乎前人的试跳,但终归没有跳过去。

     在政治实践上,这种阴阳组合结构的政治理念,具有广泛和切实的应用性。以古代的君主专制体制为例,一方面它是那样的稳固,不管有多少波澜起伏,多少次改朝换代,这种体制横竖岿然不动;另一方面,它有相当宽的自我调整空间和适应性。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政治思维的阴阳结构,及其相应的政治调整。

     儒家作为思想资源大有用处,但无需标榜什么新儒家、新道家等,尤其不能把古典儒学现代化,更不能改铸古典儒学,只说辅助面,把主导面抛去,那还是古典儒学吗?如果个人在生活中践履古典儒学,只能把自己变成古董。张分田教授说,现在标榜的新儒学基本是伪命题、是伪儒学,值得思考。

    

     作 者:刘泽华(1935—2018),著名史学家、中国思想史研究名家、南开大学荣誉教授。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出版有《中国政治思想通史》(九卷本、主编)、《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政治思想史集》(三卷本)、《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中国的王权主义》、《专制主义与中国社会》(合著)、《洗耳斋文稿》、《士人与社会》(先秦卷)、《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与社会整合》(合著)等学术著作,出版有个人回忆录《八十自述》,在《历史研究》、《哲学研究》、《政治学研究》、《红旗》等刊物上先后发表百余篇高质量论文,产生了巨大的学术影响,被誉为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南开学派”(王权主义学派)的领军人物。

     来 源:凤凰评论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捍卫人文学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