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尊严”是一切教学的基础,而教育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引导志向
2021/8/12 19:40:31 捍卫人文学

     “师道尊严”是一切教学的基础,而教育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引导志向

     ——《学记》讲记(之三)

    

     作者:张文江;来源:古典时代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这就是所谓“师道尊严”,一切教学的基础。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这就是把“师道”抬高,跟“君道”相抗衡。中国传统社会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就是一直有人抬“师道”,对君权进行限制。因为皇帝能换,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不能换,当然抬是抬不起来的。“当其为尸”,尸体的“尸”,实际上就是宗教。“尸”是什么呢?祭祀的时候有一个人像附身一样代表祖宗,跟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跳大神类似。这个事情在古代是很严肃的,他代表祖宗受祭,所以不用拜王。用施特劳斯一流的话语来说,“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就是政治神学。“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就是政治哲学。仔细想来,如果说我们的社会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不了死人的影响,也很难说不对。讨论思想,不是孔子就是柏拉图,连《学记》也是死人的东西。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有一句话:“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象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603页)连哈耶克也引某人的话说,那些自认为不受任何知识影响的从事实际工作的人,通常都是某个早已作古的经济学家的奴隶。一个在位掌权的人头脑中忽然冒出的新想法,也往往只是从几年前的一个三流作者那儿汲取来的(略见《自由秩序原理》,邓正来译,三联书店,1997,357页,注14)。尸体的“尸”是政治神学,老师的“师”是政治哲学,这两个地方天子压不过他。“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即使贵为天子,遇到老师还是要尊重的。《西游记》中不受轮回管的有三种人:一个是“仙”,一个是“佛”,一个是“神圣”。“神”、“圣”就是儒家的两面,“神”就是“尸”,“圣”就是“师”。《尚书·大禹谟》有云“乃圣乃神”,朱熹《杂著·尚书》注:“自其大而化之而言谓之圣,自其圣而不可知而言则谓之神。”“神”是“圣而不可知”,总有不可知的地方。宗教教权和帝王王权,往往此消彼长。佛教进入中华,慧远写了一篇“沙门不敬王者论”。从历史上看,罗马教皇的权力也是有时大,有时小。宗教和政治相互钳制,一个是软的,一个是硬的。但是也不是硬的胜,也不是软的胜,硬的也要看看软的,软的也要看看硬的。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好的学生老师不怎么教就会了。“庸”,郑康成解释为“功”,就是归功于老师。好的学生为老师添光彩,不好的学生老师教得非常辛苦,学生还是觉得不好。我们当年跟施蛰存先生读书的时候,施先生是不怎么教的,但我们还是感激他,从无形中获益良多。我们那里还有一个老师,每年研究生入试,他只是出一些普通的考题,例如“谈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类。他看你怎么回答,会写文章的人就是普通题目也能发挥,他就录取你,结果门下出了一大群评论人才。这就是他的长处,“师逸而功倍”。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这个比喻好。善于问的人先从方便的地方问起,然后再到难一点的地方,最后到达核心。“相说以解”,关键性问题解决了,非常非常高兴。为什么“先其易者”呢?这是循序渐进的教育法。所谓“易”,就是跟你有关系的,从你接触的生活中而来,就是《论语·子张》的“切问而近思”(复旦大学用作校训)。不要问“爱情是什么?”或是“生命是什么?”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要问跟你有关的,我遇到这件事、这个象怎么解?然后给你讲这个象。你解通了一个象,就可以解通第二个象。第二个象比第一个象难一点,又比下一个象容易一点,然后一点点到核心。这是最慢的路,也是最快的路。一直到达最后的核心,你还是切己的,永生永世不谈不切己的问题。“切问而近思”,就是感觉到这个地方使自己心一动,这里有问题了,然后一点点进去。“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就是由易而难。朱熹讲解《学记》,对此有反复的阐说:“今人多以难中有道理,而不知通其易,则难自通,此不可不晓。”又说:“置其难处,先理会其易处。易处通,则坚节自迎刃而解矣。若先其难者,则刃顿斧伤,而木终不可攻。终使能攻,而费工竭力,无自然相说之功,终亦无益于事也。”又说:“盖义理相说之久,其难处自然触发解散也。”(《朱子语类》卷八十七)“相说以解”,在《易经》就是兑卦,《论语》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兑卦的象就是两桶水倒来倒去,互相滋益,“君子以朋友讲习”,兑就是说(悦),说就是快乐。现在的概念都不贴肉了,生搬硬套,所以说“拒斥形而上学”,不要被那些学院的东西搞坏了。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这个比喻更好。待问就是答问,学问学问,学的深入要通过问,所谓问就是门口。上句“善问者”讲学生,此句“善待问者”讲老师。他如何答根据你如何问,问小的回答小的,问大的回答大的。钱钟书《管锥编·序》“小叩则辄发大鸣”,活用了这句话。“待其从容”,等它慢慢地稳定了下来,不必过于着急,核心也看出来了,然后再回答。“然后尽其声”,把它的声音全部吸收,全部反应,一点都不遗漏。可以引用一个文学中的象来解释,《今生今世》张爱玲对胡兰成说:“你怎么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后来胡兰成亡命到雁宕山的时候,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见《民国女子》六)。“君子如响”就是《学记》这个象,响就是反应。苏格拉底为什么讨人嫌呢,他会来主动找你的,“你这个不对呀”,最后把雅典人得罪了。中国人比如禅宗你不碰他,他根本不跟你反应。这个人跟普通人一样,你碰到他了他才反应,你大碰他,他大反应。你不碰他,他不会来找你的,根本不会响,全不露在外边,这叫做“君子如响”。但是你的响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少了就不对了。“君子如响”有两个出处,一个来自《易·系辞》:“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就是你去卜筮的这个东西,返回来完完全全是你的信息。“受命也如响”,这就是易卦。另一个来自《荀子·劝学篇》:“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不问而告”,人家问都没问,你就先广播一套理论,这就是傲,把自己看得太重了。“问一答二”,人家问你一件事,你再搭给人家一件,有表达欲,“囋”就是啰嗦。“君子如向”,你问多少,他回答多少,向就是响。这也就是《笑傲江湖》独孤九剑的“敌强愈强”,当然敌强到一个程度你强不上去也是一个问题,但至少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个人会越来越强,因为有一条进步的路。读《易经》也是,你进去的东西越大、越厉害,它出来的东西越大、越厉害。“善待问者如撞钟”,你不问它,它不会返回你。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开始讲的是“学”,后来讲的是“问”。学到了一定的程度,问也就自然而然出来了。在一定程度上,所谓“学问”,也就是学会“问”。“记问之学”就是你把标准答案都背出来了,不是临时问出来的,跟生活无关的。你给他一个标准问题,它返回你一个标准答案,这就是“记问之学”。“记问之学”培养的是“两脚书橱”,所以“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就是将心比心,你要知道他想什么,在听之前不抱成见。《论语·颜渊》:“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就是这样将心比心,完完全全听懂。你不了解自己,听的人完全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这就是所谓“听言之道”。古代有两个概念非常好,一个是“闻道”(语出《论语·里仁》),听懂一个跟我有关的东西。一个是“听道”(语出《文子·道德》),听懂一个跟你有关的东西。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刚才讲“善问者”,我真的“善问”,就不要来问你了,来问的总是不“善问”的人。善问的人从哪儿来呢?《维摩诘经·佛国品》有一个舍利弗,他想出来好问题是通过“承佛威神”。好问题谁能提出来?提出好问题的人程度不得了。《维摩诘经》所谓“承佛威神”,就是来自佛加持,本来没有问题,在这个场合中,佛的力量放下去,他忽然想到了好问题。问是主动者,答是被动者,《学记》到了“力不能问”,老师只好跳出来自己讲了,“然后语之”,可见理想状态是你来问他来答。“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跟他讲了以后他还是搞不懂,你就可以不教了。我看了这段很高兴,老师在这里终于免责了:“哼,这么笨,谁愿意来教你啊。”但是“舍之”有两种解释,一个是放弃,放弃其实也是教。《孟子·告子下》:“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另外一个是过一会再讲,把这个问题放一段时间,你现在还没有到提问题的程度,或者是我也没有回答的能力,自己回去再查查书。一个舍是放弃,一个舍是放一下,两种方法都是好的。《孟子》“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也就是逐出师门是最大的惩罚。《西游记》须菩提说,“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孙悟空一听“满眼堕泪”,眼泪就流下来了。放弃是有限责任,放一下是无限责任,还是在教育中。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君子察于此三者,可以有志于学矣。这是家教与模仿,关系到环境的影响。“子”可以是学生,也可以是孩子。“良冶之子,必学为裘。”一个好的铁匠的儿子,一定会学把碎皮拼成一块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也会把竹箆弯一下做簸箕。“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大马在拖车的时候,小马拴根绳子跟在后面。“君子察于此三者,可以有志于学也。”这样一点点熟习起来,也就是在直观性的模仿。这里有一个问题,“良冶之子,必学为裘”,把碎皮拼成一块裘,好比把碎铁拼成一块铁,两者的关系能理解。“良弓之子,必学为箕”,簸箕和良弓,除了都是把竹子弯一下以外,有什么关系呢?不完全一致。这里应该有一个转换的过程。还是在维兰德小说《阿里斯底波和他的几个同时代人》中,有一段话很好。他讲苏格拉底做教育家时说:“经验告诉人们,孩子们总是无意或者不知不觉地按自己的老师的榜样成长,或多或少养成了老师的举止、谈吐、行走、仰头等等的样子。”施特劳斯也有学生学他的样子,金克木也有学生学他的样子。“同样,苏格拉底的学子中,没有哪个身上不带有他的这些或那些特征。正如人们谈到宙克西斯(Zeuxis)时所说,他用五个最美的阿格里根托少女组合成他的海伦娜,用五六个我们这样的人也可以组合成一个完全过得去的苏格拉底。例如,柏拉图学会了苏格拉底的讽喻和他所独有的高雅调侃方式,色诺芬接受了苏格拉底在伦理学和治国才能方面的基本概念、准则和理想,他对预言、梦和祭祀物的信仰,安提斯忒涅斯则像苏格拉底那样鄙视富人的一切从容安闲、矫揉造作的快乐。底比斯的刻比斯(CebesvonTheben)具有苏格拉底以寓言和隐喻讲述哲学的天才。”(利茨马《苏格拉底·色诺芬·维兰德》引,朱雁冰译。见《色诺芬的〈会饮〉》,同上,193页。)每个人学一点东西,跟他不完全像,我想这就是“良弓之子,必学为箕”,从不同的角度受影响。而且正因为不完全一样,就留下了创造的契机。古之学者,比物丑类。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五声、五色、五官、五服,老师教的不是每一样具体的东西,但跟每一样具体的东西都有关联。触类引申,一点点出来。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这就是我在前面讲的,《学记》是比较有形的教学,不是最高的东西。我说是第二楼头,但是它最后接触到第一楼头,这里四者都是到第一楼头去的,所谓教育在最高意义上就是哲学,也就是荀子《劝学篇》所谓“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大德不官”,不是一个具体的官。“大道不器”,不是一个具体的器。“大信不约”,一个真正相信的东西不要有约定,相信你就是相信你,不需要画押保证等形式。“大时不齐”,顺应时代潮流,一切都在变化,也就是《易》“随时”之义。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三王去祭祀川,先从源头上出发,最后到达广阔无垠。祭川是古人对水流的惊奇,《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源”是源头,“委”是结束的地方,就是海。“先河而后海”,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或源也,或委也”,则不把源流之变定死。我讲《桃花源记》,结束时有一句“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知源头活水滋味”。你要先碰到这个水,然后往上推推,往下推推,就可以懂了。往海里走一段,往河里也走一段,既要看看长江源,又要当河伯去看看海。西藏白教米拉日巴,有个学生冈波巴。冈波巴的教学方法是:他一开始就教你最深的,唯恐委屈了天才。你不行他再放低一点,再不行再放低一点。这个教学方法我觉得很有趣,总要找个地方进去,进去后看适合不适合,适合了我就往上走,不适合就往下走。这就是“或源也,或委也”。有河有海,有源有委,这就是教育的整体。

     施特劳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中说:“我们必须得出我们不能成为哲人的结论,我们也无法获得这种最高形式的教育。”(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5,同上,6页)我说“获得最高形式的教育”这条进路《学记》里有,或者说接近于“获得最高形式的教育”。《学记》这篇文献我认为是真真假假的。说古代就是这样的,不一定。说古代不是这样的,也不一定。我认为《学记》有事实的根据,也包含了作者的理想,是他的理想国。他认为教育应该是这样的,再根据当时的材料组织了一下,不能说肯定是当时的情况。

     前面的“一年,三年,五年”那一段,最后结束为“此大学之道也”。但是我看下来不像是“大学”,可能是“小学”。“一年视离经辨志”和“皮弁祭菜”气象完全不同。我认为前面是基础教育,相当于“小学”,后面才是高等教育,相当于“大学”。基础教育相对普及,高等教育相对不普及,大学之道是两者合起来。在小学阶段,一年视离经辨志,然后三年视什么,五年视什么,七年视什么,达到小成。,最后才是“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在这一段中,“视”这个字用得非常精妙。一年视,三年视,五年视,七年视,然而到九年不视了。以前七年而论,“视”比我们现在的考试好,就是看一看你达到的程度,不能等同于应试教育。一年到七年,每过二年一级,共有四级阶梯。每一级视了以后,我想大概都会有人不再继续念下去,然而前一级的教学成果会实实在在地保存在此人身上,并使他踏入社会后终身受益。而完成比较系统的教育是七年,达到小成以后的人,在社会上一般就足以自立了。一年到七年都是视,然而到了九年不视了,可见最后的东西是没法考试的。没有说通过一个考试,这个人就大成了。所以说大成这个境界,不是考试、考核之类能够判断的,最好的东西是判断不出来的,所谓“漏网的鱼是最大的”。七年“视”和九年“不视”合观,点出了“视”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不“视”。可以引一段英国哲学家洛克的话:“因为世上具有高深学识、在任何科学方面享有大名的人,没有一个是在教师的管束下得来的。”(《教育漫话》,傅任敢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78页)所以“视”终究是应该去掉的。九年到达基础教育的大成,当然一般人到这里就结束了,上面才是“大学始教,皮弁祭菜”。基础教育是从“家有塾”开始的,“大学始教”应当在“国有学”里面。然而,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目标是一致的,在基础教育中也可以达到大成,不一定需要高等教育的学历。在社会实践中达到大成,好比俄国高尔基有所谓“我的大学”。基础教育的大成,相通于高等教育的大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相通于“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最终那一句“此大学之道也”,我以为概括全部教育体制,包括“一年”和“大学始教”。这些分析对不对呢?我无法判断,大家自己想一想。九年完了讲“大学”,“大学”讲“教”和“学”两方面,最后才达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就是第二楼头接通第一楼头。这不是教出来的,也不是学会的,实际由教学合一而来。

     教育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引导志向。综合起来,《学记》中有七个地方用到了“志”。这七个“志”其实是六次,因为其中一次是重复的,讲了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在我看来,第一、第二两个“志”谈的是“小学”,第三、第四两个“志”谈的是“大学”,最后两个“志”由第二楼头接第一楼头,就是施特劳斯想象的“最高形式的教育”。

     第一、第二两个是“小学”的“志”。第一个“志”是“一年视离经辨志”。这个“志”我认为就是读文本,把句读断下来,也包括理解段落大意。把段落大意分出来,你就知道作者想什么了。知道作者想什么了,一点点也会想到自己的“志”。“辨志”过去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是辨别自己的志向,一种说是辨别作者的志向。其实两者可以是一回事,一开始总是看外边的人,然后才会联想到自己。第二个“志”是“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不到夏祭的时候不考试,把祭祀和考试联起来,可见检验学习成果的重要性。“游其志也”,就是不要把一个小孩过早地固定下来,让他接触的领域宽一点,不要过早确定把他培养成一个钢琴家,或者培养成一个作家。教育当然越早越好,可以早到胎教,甚至可以早到胎教之前,也就是做父母的自己教育自己,所以教育自己比教育孩子更重要,那才是胎教之本,也就是古人所谓的身教。现在从小走世俗化的路,钢琴一定要考十级或者怎么样,不一定好。“游其志也”,让孩子自己在游戏中一点点发现自己,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他。过于执著于成功的父母,往往都是自己不成功,期望孩子来代替自己成功,结果反而把失败带给了孩子。其实最好是两代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发展,我成功你也成功。不要过早固定孩子的发展方向,让他有比较广阔的空间活络一下,这才是自由教育的精髓。除非几个极少数的天才,一般过早固定总是害多益少。让他自己荡来荡去的,一点点摸索出来。一个人发现自我很难,有时很晚才能发现,过早固定会弄僵的。

     第三、四两个是“大学”的“志”。第三个“志”是“官先事,士先志”。“官”要做事情,士要搞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事情,也就是搞明白你到底要什么。第一、二个是初步的“志”,第三个“志”就大了。你到底要什么,这是永远要反身自问的,我认为是第一、二个“志”的总结。第三个是学生的“志”,而第四个是教师的“志”:“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有好的老师引导和激发,自然会有好的学生来继承他的“志”。这个“继其志”不是安排的,而是自发的,过去有个电影《自有后来人》。同时第五个“志”是第四个“志”的补充:“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罕譬而喻”,我用了维兰德小说中苏格拉底的话来解释,“不能以人们寻常想象的方式传授智慧和美德”。从教师的方面来讲,就是“罕譬”。从学生的方面来讲,就是“喻”,就是明白。明白就是柏拉图的“回忆说”,“罕譬而喻”就是向上觉醒。自己想清楚心中的themaninman,把对themaninman的回忆勾起来了。教师是从外面教你一个东西,让你认识你自己,而把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弄明白了,明白我到底要什么,这就是“喻”。其实不教我也本来也明白,但是没有教师点出就不会明白,教育就是把这个能量激发出来。我教了一个什么本事给你,那还是技术性的东西。教育最高的理想就是themaninman。所以不是我要继承你什么,而是我要继承自己的内心,这就是所谓“继其志”。

     “有志于学也”,下面“有志于本也”,就是第五、第六个“志”。这是第二楼头接通与第一楼头,是最高形式的教育。前面一个“有志于学也”,讲“学”。就是到了最高的层次反而回到最低,研究的是普通一、二年级的东西。你一定要把一、二年级这些看似最低的东西想明白了,才能知道最高的东西是什么。最高的东西就是最浅的东西,好比小马跟在大马后面,自己重新来过,从基础打起。比如已经是教师了,重新来做学生,这才是最好的,深不可测的东西就是在最浅的地方。当年维特根斯坦把哲学搞通了,或者自以为把哲学搞通了,就去做小学教师。这些都是绝对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的人,如果是我们一般人,怎么舍得放弃博导的位置呢。当然,维特根斯坦后来还是觉得不对,自己给自己扫清流毒,结果写了一本《哲学研究》,又作了一个开创性的贡献。

     最后就是“大德不官”等四句,这是最后的志,也是最高的志:“有志于本矣”。为什么叫“有志于学”呢?就是过去学的东西全扫荡掉,就是道家讲的“重开炉灶另立鼎”,把铅汞什么的全翻掉,重新回到基础上来。从根子上,从“人、手、口”开始,从格物致知开始,重新来一个自我教育。这也就是施特劳斯所想象的,而不可能达到的“最高形式的教育”。《论语·为政》所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但只有到了三十岁才会明白,或者到了五十岁甚至七十岁才会明白,什么才是“志于学”。而且“志于学”学的是什么,孔子没有讲。学仁义道德吗?没有说。学钢琴吗?没有说。就是“志于学”,而“学”什么要你自己体会出来,这是个空位。这个东西要到很晚才明白,而“有志于学”才是“有志于本”。然而有一个“本”呢,我还是有些警惕,他好像有一个“本”在,这个“本”要破掉。我认为没有破掉,也许是《学记》的不足,最高的东西是不立这个“本”。“有志于本”或者不得不然,但这个东西建立了以后,必须再返回普通的东西。即使你是一个懂得梵文和希腊文的大学问家,但回过头来还是要跟不识字的人一样。从这个地方一点点重新学起来,那才是好东西。再回过头来,“有志于本”也不错。为什么不错呢?它是“或源也,或委也”,回归于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天下水乃是一水”。如果真有一个“本”在,这句话就可能封闭了。比方说释迦牟尼一生自居学地,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终身学习的精神,才是“有志于学”。因此施特劳斯“我们也无法获得这种最高形式的教育”,可以部分破除。不但要向那些最伟大的心灵学,而且要研究,至少在某些局部研究最伟大的心灵如何学的。向最伟大的心灵学,还有可能是封闭的,不是最好的。而研究最伟大的心灵如何学,这才是向上开放的进路。不是全部研究,那不可能,因为一生不够,但研究局部是可能的。所以施特劳斯话里的部分封闭可以重新打开。而研究最伟大的心灵如何学,就是所谓地球文化最高的地方。再高没有办法了,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外星人,比如维摩诘,他本身先知先觉,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学的。还有一种是再来人,好比释迦牟尼前来度人,他做一套戏给你看。如果是地球上的人,终究是有局限的存在,学到这个层次最高了,人只能做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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