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决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决不甘心随波逐流的专干那摇铃上课摇铃下课的勾当
2023/3/3 20:56:49 笑谈学术界
潘光旦 | 一封给大学生的公开信
潘光旦(1899.8.13-1967.6.10),原名光,后署名光旦,又名保同,字仲昂,江苏省太仓直隶州宝山县罗店镇(今属上海市宝山区)人。近代中国社会学家和优生学家,对于优生学、教育制度、婚姻制度、家庭问题、人才分布等等有研究。————我所敬爱的大学生: 年华如水,又是一学期开始了。在这个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的年头,你还能够觅得一方干净的所在,闹中取静、忙里偷闲的做一些学问上的探讨,此种清福实在是可以令人艳羡的。最近报纸上登着两宗关于高等教育的统计,尤其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天之骄子。第一宗统计里说,一个大学生每年所占的费用平均为七百九十九元零八角,这自然是但就学校方面所经手的而言,个人的私囊还不在内。第二宗列举专科以上的学生与各省人口的比率,江、浙、闽、粤等省算是高等教育最发达的省份,但和全省的人口比较起来,每一百万人中最多也只得二百六十一人,至于内地和边徼的省区,多则在五十上下,少则不过一二十人。换一种说法,有权利享受那八百元的巨额的费用的人,最好的也不过一万人中有两人半,其次有一人的、半人的、甚至于五分之一人的。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真合着俗语所谓千中拣一,万中拣一。古语说,才过千人者谓之俊,才过万人者谓之杰,无论你的才是不是合乎俊杰的程度,全少社会与国家是以俊杰待你的,是以国士待你的。你的幸福虽大,你的责任却也不小。这一层我想你是早知道的,至少知道你所花的一部分是父母血汗所换来的钱,所以至少你该向你的家庭负责;如今你该明白为你所消耗的金钱,和你所应该负责的对象,实在比你平常所自觉的要大得多。 我一面艳羡你的机会,你的境遇。同时却也不能不提醒你,你所处的,只不过是一个机会与境遇而已,你真要希望有一些成就,还得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这句话很像老生常谈,随处可以通用,但却也和一些浮泛的叮咛的话有些不同。中国的大学,名义是大学,是学院,是最高学府,所供给的是高等教育,人才教育,其实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以外,大都是很简陋的,科学仪器的设备不去说它,就是一些普通科目所需要的图书与师资,也是到处可以见到捉襟见肘的情状。上课听讲几乎等于大学校生活的全部;教员于上课讲解外无素养,学生于上课听讲外无自修。兼任教授轮转着到各校上课,有人比方做唱话匣子,并且所唱的老是那几张片子。更有刻薄的人则把它比做叫出局,也是到处唱些老调。至于图书的预算,大都一年之内只有几千元,有时候这几千元还得挪作别用。在这种形势之下,你说能完全把你的命运交付给学校么?为一纸文凭计,为日后在社会上可以鬼混计,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知道你决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决不甘心随波逐流的专干那摇铃上课摇铃下课的勾当。

钱钟书本科阶段在清华获得的毕业证书,时任校长罗家伦在其数学考试15分的情况下将其破格录取。 [图源:搜狐]
既不甘心,你便得想些补救的办法。我为你设想,以为至少有两方面是应该特别注意的。第一自然是学问的修养方面。在这一方面,我目前只预备和你谈谈所谓工具的学问。工具的学问如国文、英文、与基本数学之类原是中学时代以内便该打下良好的基础的;但中学的简陋和大学的很相彷佛,因此往往十有八九在这方面不能与学生以充分的准备,要是你不幸也是这样准备不足的一个,你就得在你大学时代里亟起直追了。无论你的兴趣是在实科方面,或文科方面,我以为你至少应该把中文英文弄一个清通,中文不但要阅读得快,更要能写作得流利,英文至少要能不翻辞典,也能明白一篇文字的精要。就我这六七年来和大学生接触的经验而论,我觉得四年大学的结果,往往连这最低的一个限度还做不到;不要说西文了,就是写一篇中文稿子,往往在体裁上既不免不文不白,在结构上尤不免不中不西。我充分的承认,在这中西新旧交流的时代里,做人与学做人都是不容易的,但是闹了二三十年的新教育,在大学生的笔墨里,依然十足可以看出此种混乱与夹杂的局面,却不是我初料所及。有时候接到此种不文不白不中不西的考卷或稿件,弄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对于目前号称大学教育的教育,就只有一个最低的虔诚的愿望,就是,把各个学生的中文弄清通了再说别的。但新式的学校在这方面还比不上旧式的私塾,不是个别施教的,这责任十分之八九还得每个学生自己担负起来。所以第一点我要请你注意的,是你自己工具学问的充实。 对于文科的学生,工具学问的充实便无异成功的一半,在目下的中国社会里,甚至于可以说成功的全部。何以说是一半呢?文科学生,不论其所志在博,或所志在专,他的最大的凭借自然是图书,他最重要的进修方法自然是浏览。要收浏览的实效,第一须靠文字方面没有隔阂。一个文科的大学生诚能在中西文方面都有相当的把握,他就从此有了自动的能力,他至少可以从“堂差”式的教员手里解放出来,以前只能靠听觉间接获得一知半解的,现在可以靠视觉直接把学术的精华吸收受用。这样的学生一多,不要说“卖膏药”或“卖野人头”的教授要立脚不住,就是图书馆的内容也势所必至的会一天比一天充实起来,谁还敢把学生缴纳的图书费挪作别用呢?何以说工具学问的充实无异成功的全部呢?我近来观察所及,大凡最容易找到出路的大学生倒不是那些专长一门学问的分子,而是擅长中西文字的分子。中国社会上职业的分工现在还不很细,所以只要你文字清通,书法整洁,处世待人,又善于相机应变,你总可以觅到一席之地,否则任你是教育学的学士也罢,政治学的硕士也罢,未必有人请教。 第二方面应该注意的是你对于目前政治局面的态度与操持。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人也许是一个政治的动物,但无论如何,我以为在学生时代,无论你所专攻的是不是政治学,你总应该培植一种所谓超然的兴趣。英文里有两个似乎相反而实则相成的字,一个是interest,平常译作“兴趣”,又一个是disinterestedness,或detached interest,却都不大容易翻译了,我在这里姑且把它们翻做“超然的兴趣”,所谓超然,指的是没有作用、不涉私人的利害关系。没有作用的兴趣才是真的兴趣,其浓厚与不可移的程度要远在有作用的兴趣之上。 在思想自由与学术独立的环境里面,这一类的话原是不必说的,因为它们是当然的事。但可惜我们所处的并不是这种理想的环境,这是一个讲究主义的世界,就是你想超然,别人也往往不容许你超然。一种主义好比一个营盘,它自有许多招兵买马的方法,要是你的超然兴趣不很浓厚,你早晚会加入它们的队伍。在它们,固然有十分十二分的好意,以为多一个分子加入,便多添一分力量,多一分力量,革命的成功或理想的国家便可以早一天来到。但在这种切心于改革的心情之下,它们往往不能兼顾到你的学养的程度;你的智力充分成熟没有,你的学问够不够教你自已抉择,他们是不暇计及的。所以除了你自己替自己打算盘以外,还有谁可以替你出主意呢?要想取得这种自己出主意的能力,平日就得靠“超然的兴趣”的培植了。我说这一番话,不但为大学生着想,也是为急于招寻同志的政党着想,我以为教一个思想不成熟、学识不充实的人入党,不但无益于这个个人,并且妨害了一个党的组织的健全。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不久以前在一个纪念周席上讨论到“中国大学的危机”,末后有一段很剀切的话说: “最后,兄弟希望全国人民认清,大学教育如果办得不好,实在可以危害民族的生命,所以社会对于大学,应该取爱护与扶植的态度,尤其绝对的不要利用青年。利用未成熟的青年,不啻斫丧国家民族的元气;因为青年的光阴非常短促而且宝贵,我们不可使他浪费,千万不要给他们不纯洁的印象,而且要充分培养他们的人格,给他们高尚的理想,使他们望见前途的光明,不要使他们脑经里充满了低等唯物观念,抛开学问而从侥幸里找求出路的心思,要不然,便是斩断了他们前途一线的生机,国家的元气,也因此受了无穷的损失,我们要知道中国此后所需要的,不是奔走开会,小智自私,要发挥自己小领袖欲望的人;乃是沉着迈进,有专门智识和切实办法,与公忠无我,以为国家社会服务的人……”

罗家伦(1897-1969),字志希,教育家,历史学家,“五四运动”的命名者。1928年清华学校更名国立清华大学,出任首任校长。1932年出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图源:wiki]
罗先生这一番话的用意,是和我在上文说的大同小异的,所不同的,只是两小点,一是他是泛指社会上一切可以分化大学生修养功夫的势力,我却愿意把种种分化势力中的最有力的一种,明白的指出来。这势力无疑的是政党的活动。二是罗先生说话的对象是社会,是社会上这种可以分学生的心的势力,我的对象却是大学生本人,就是你。处今之世,从政不能无政党,在亟于求国家安定与民族复兴的今日的中国,政党的活动尤其是不能没有——这些我都充分的承认。我目下对你要求的,就是,你的、你个人的实际政治活动,应当展缓至大学毕业以后,在没有毕业以前,你对于政治的兴趣应当和对于其他学问和事物一样,完全取超然的方式,丝亳不受私人利害关系的支配。你真能把超然的兴趣培植起来,你对于国家政治的认识力,一定会增加,这不但对你自己有益,也就是未来政治清明的一些朕兆,因为有效率的动作是建筑在清楚的认识之上的。 就政治的兴趣而论,我在大学里现在只看见两种人,这两种人都是偏向极端的。一种人是太过热心,很早就从事于实际的活动的人。这种人在五四运动以后,一天比一天增多。第二种人和他们恰好相反,他们对于政治完全不发生兴趣,有的也许忙着某种专门的课目,无暇及此,有的也许根本觉得大学生活无非是一种不能不奉行的故事,对于任何问题可以不必太操心,国家的问题自有许多达官贵人过问,更不干他的事。不用说,这两种态度,是都不适当的。太热心,固然妨碍了学业,太冷淡,以至于漠然无动于中,也决不是充满着情感与理想的青年的健全的表示,唯有超然的兴趣才能酌乎其中,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是有利而无弊的。 工具的学问和对于时局的超然的兴趣——便是我要公开和你讨论的两点。此外可以说的话还多,目前大学的缺憾既不一而足,你自己须随在努力、以图弥补的地方也就一样的多。不过上面所说的两点确乎最是荦荦大者。做到了第二点,就可以安放你求学的心,做到了第一点,更可以充实你求学的力,心和力都有了着落,你才不辜负国家、社会、与家庭所给你的优渥的机会。 注释:此公开信作于十四年前,到十四年后的今日,我在这方面的看法根本上没有改变,我自己的参加民主同盟也没有教我修改这看法。参看拙著《自由之路》中《学生参加政党问题》与本书下篇中《学与政与党》二文。 *本文作于1934年,后收录于1948年由观察社出版的《政学罪言》一书。见《潘光旦文集》(卷六),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封面图为1937年清华社会学会合影,前排右3为潘光旦,右4为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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