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之死:一个历史现实的神话隐喻
2023/2/8 10:00:00 勿食我黍

    

     作者|马修·雷斯托尔(Matthew Restall)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拉丁美洲史和人类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殖民时期的拉丁美洲史

     是1525 年的忏悔星期二,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故事开始于一个凉爽的清晨。

     这个地方是伊扎姆卡纳克,纳瓦特尔人称之为阿卡兰,也就是“独木舟之乡”。这座城市位于后来被西班牙人命名为加勒比河和圣佩德罗河的交汇处——坎德拉里亚河,独木舟是城市居民的主要交通工具。伊扎姆卡纳克距墨西哥湾约50 英里,如果乘坐独木舟沿坎德拉里亚河而下,距离就更远了。危地马拉和墨西哥坎佩切州之间的无形边界便位于曾经繁荣的伊扎姆卡纳克以南20 英里的地方,如今,那里森林繁茂,杳无人烟。

    

     《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增订版)》

     [英] 马修·雷斯托尔 著

     李音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1月

     1525 年,数千名玛雅人曾居住在这座城市。它是马克屯王国的首都,“马克屯”是这些人对自己的称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琼塔尔玛雅人,这个词在纳瓦特尔语中的意思是“外国人”。在那个忏悔星期二的清晨,“外国人”的确引起了马克屯玛雅人的注意。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两百多名西班牙人,数百名非洲人和至少三千名纳瓦人来到了这座城市,这些人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原住民。这些游客不是乘坐独木舟而来的,而是从特诺奇蒂特兰(仍在重建中的墨西哥殖民地首地)跋山涉水而来的。这支远征队的某些成员将被载入史册,包括远征队队长科尔特斯、玛丽娜夫人或马林切,也就是科尔特斯的翻译兼其幼子马丁的母亲,以及贝尔纳尔·迪亚斯,他在去世数个世纪之后作为西班牙征服的编年史作者而闻名于世。同样在场的还有侥幸存活的墨西加皇帝夸乌特莫克,而现在的他不过是受到永久监视的傀儡统治者。科尔特斯并没有把夸乌特莫克留在特诺奇蒂特兰,因为他可能在那里煽动叛乱,而是带着他和墨西加帝国主要城市的统治者一同前行。

     伊扎姆卡纳克并不是这些外国访客的最终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是遥远的洪都拉斯——但他们在穿越了圣佩德罗马尔蒂尔河以及马克屯玛雅王国西部边界的沼泽地并最终到达此地之后,急需休息和补给。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敌意,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征服行动。然而,玛雅人并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的出现。当远征队穿过马克屯玛雅王国的边境城镇时,国王帕克斯波隆纳察派他的儿子告诉科尔特斯,他已经去世了,并且希望这些外国人尽快离开马克屯的领地。这个计策似乎显得帕克斯波隆纳察有些软弱无能,但他只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深知筹备一场欢迎仪式将耗尽王国的资源,所以他肯定希望尽量缩短这些外国人的停留时间。

     如果说欢迎仪式还不足以对当地资源产生压力的话,在科尔特斯到来后的第三个星期二,他的逾期停留着实加剧了伊扎姆卡纳克的紧张局面。五天之后,这些来访者就会离开。但是,他们却留下了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讯息,透露着西班牙人的出现为美洲大陆带来的可怖阴霾——夸乌特莫克的无头尸体被倒挂在一棵树上。

    

     现有史料中出现的关于夸特莫克之死的记载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讲述了这一事件。科尔特斯和戈马拉留下的西班牙语记述较为相似,迪亚斯的版本则略有差异。还有一份叙述来自一位名叫唐·费尔南多·德阿尔瓦·伊斯特里尔索奇特尔的纳瓦贵族,他是特斯科科统治者科纳科奇的后裔,这位统治者同样跟随着远征队前行,是在伊扎姆卡纳克被绞死的领主之一。伊斯特里尔索奇特尔是在夸乌特莫克之死发生的一个世纪之后才写下了这份叙述,大多基于特斯科科的口头传统。最后,还有马克屯玛雅人用琼塔尔玛雅语留下的记述。

     通过使用和比较不同来源的资料,我将从四个阶段来讲述夸特莫克之死的故事,同时将这些资料所表达的观点与七个关于征服的神话联系起来。故事的第一阶段是西班牙人进入马克屯领地的旅程,第二阶段是远征队在伊扎姆卡纳克的停留,第三阶段是一场所谓阴谋的发现,第四阶段是在忏悔星期二的黎明发生的暴力决斗。

     西班牙人的记述始于从特诺奇蒂特兰出发的那场旅程。作为我们所熟知的科尔特斯给国王的第五封信的一部分,科尔特斯的叙述首先提到他于1524 年10 月从新的殖民地首都出发。由此可知,远征队在伊扎姆卡纳克的停留只是他们从墨西加出发前往洪都拉斯的漫长而艰难的旅程中的一段插曲,之后的事情也是随着远征队进入马克屯领地而逐渐发生的。西班牙人以及他们的盟友通过自己获取了当地的资源,尽管如此,根据科尔特斯的说法,这些人“毫不畏惧”,“非常友好”。戈马拉同样将原住民描绘成最乐于助人的人,而且这些原住民对于西班牙人建造了一座横跨圣佩德罗马尔蒂尔河峡谷的桥梁感到十分惊叹。在迪亚斯的版本中,原住民的热情好客似乎不是发自内心的,几名西班牙人被杀害了,远征队到达伊扎姆卡纳克时急需物资。

     科尔特斯和戈马拉都提到了帕克斯波隆纳察“死亡”的所谓计策,同时声称科尔特斯很快看穿了这个谎言,试图说服国王的儿子将他的父亲带至远征队成员所在的一座小城镇(他们在那停留了一个星期)。帕克斯波隆纳察来到这座城镇,“羞愧地”(引用了戈马拉的说法)道歉,并带领着科尔特斯及其人数众多的远征队来到了伊扎姆卡纳克。在那里,这位玛雅统治者向他们提供了丰富的物资,甚至还有“一些黄金和女人,尽管我从未向他提到任何要求”(据科尔特斯声称)。戈马拉指出共有20 位女性,并补充道,西班牙人“在整个停留期间都获得了丰盛的食物”。

     迪亚斯完全没有提到上述这些,他讲述了一段截然不同的情节,他似乎认为,对于西班牙人来说,这段情节的奴役和掠夺性质才是令人难堪的(与所谓玛雅国王感到难堪的谎言截然相反)。为了在下一阶段进入位于危地马拉北部佩滕地区的伊察玛雅王国的旅程中获得马克屯玛雅人的协助,科尔特斯同意派遣一支由80 名西班牙人(包括迪亚斯在内)组成的突击队前往不久之前反叛马克屯玛雅统治的边境地区。这次突袭对伊扎姆卡纳克的玛雅领主有利,同时也有助于他们为科尔特斯的远征队提供物资。

     在科尔特斯的叙述中,夸乌特莫克事件始于星期一(1525 年2 月27 日)的深夜,当时,特诺奇蒂特兰的“一位尊贵的公民”(也就是效忠于科尔特斯的墨西加间谍),墨西加尔钦戈,来到科尔特斯的帐篷前(故事的第三阶段)。这名间谍告诉他的西班牙首领,墨西哥谷三个主要城市的被俘领主——特诺奇蒂特兰的夸乌特莫克、特斯科科的科纳科奇以及塔古巴的特科拉潘克扎尔正在策划一个阴谋。墨西加尔钦戈描述得绘声绘色,还向科尔特斯解释了“在这些地方使用的一张纸上的某种图画”(戈马拉将其描述为“一张写有符号以及谋划科尔特斯之死的领主姓名的纸”)。所谓阴谋很简单。“杀死我(科尔特斯)以及我的所有同伴”, 并向特诺奇蒂特兰派遣信使,“煽动民众杀死城里的所有西班牙人”。此后,帝国的其他地区将被收复,入侵者也将被全部处死。戈马拉对这一情节的描述与科尔特斯的描述几乎完全相同。在迪亚斯的版本中,出现了两个墨西加告密者——他指出了这两人的西班牙语名字,塔皮亚和胡安·贝拉斯克斯——迪亚斯提到的阴谋也更简单,只是杀死远征队的西班牙人,不包括夺回整个帝国。

     在科尔特斯和戈马拉的叙述中,故事的最后阶段,西班牙首领迅速采取行动,逮捕了三位领主,分别对他们进行了审讯,并使用了老把戏,告诉其中一人其他两人已经招供——直到他们都各自招供。据称,夸乌特莫克和特科拉潘克扎尔因此被认定为主谋。“这两个人都被绞死了,”科尔特斯随口说道。戈马拉指出,三位领主都受到了科尔特斯的“审判”,随即被判处绞刑。奇怪的是,第三位领主并不是科纳科奇,而是一个叫特拉卡特勒克的人——埃雷拉的版本中也出现了这个人,尽管他所著《卡斯蒂利亚人的大洋岛屿与大陆的探险史》一书的插图显示,只有一名受害者被吊在绞架上(见图17)。其他领主都被释放了,他们也将受到相同的惩罚,(引用科尔特斯的说法)“如果他们试图故伎重演的话,但他们感到非常害怕,我不认为他们会这么做,因为他们始终不知道我从谁那里得知他们的阴谋,他们认为我是通过某种神奇的技艺做到的,而且没有什么能瞒过我”。这种“神奇的技艺”就是科尔特斯的罗盘和航海图,他声称原住民领主将之视为某种向他透露一切的水晶球,“我鼓励”人们形成这样的想法。戈马拉也对这个故事以及原住民领主(包括帕克斯波隆纳察在内)的恐惧和轻信表示了赞同。

     正如科尔特斯和戈马拉关于征服的描述具有某些普遍的特点那样,这位西班牙领袖的版本充满自我辩白的意味,而其传记作者的版本则更进一步,将科尔特斯美化为一位英勇、杰出、公正的领袖。甚至认为三位领主被判处绞刑的做法是仁慈的,因为他们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杀死并焚烧”。不过,迪亚斯对他的前队长并没有那么宽容。在他的版本中,甚至连审判的幌子都没有出现,只是通过审讯发现夸乌特莫克和特科拉潘克扎尔听到了纳瓦人之间发泄不满的谈话,而不是谋划叛乱。然而,“在没有任何其他证据的情况下”,科尔特斯“立即”下令将两人绞死。

     为了使他对整个事件的负面看法更加深入人心,在迪亚斯的版本中,夸乌特莫克还发表了一段充满谴责的讲话:“哦,马林切(实指科尔特斯)!现在我明白了你虚假的承诺,还有你早已为我准备好的那种死亡。你将以一种不公正的方式杀害我。愿神明降罪于你,就像我在墨西哥城将自己托付给你时神明降罪于我那样!”迪亚斯紧接着向读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承认自己非常欣赏夸乌特莫克,在他看来,被绞死的领主们的死亡是多么的不正当——“对于我们所有在场的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的死亡似乎是最不公正的,也是最邪恶的” 。迪亚斯并没有让夸乌特莫克的离别咒语就此停歇。在他的描述中,科尔特斯因皇帝被处决而遭受良心的折磨,以至于常常无法入眠,一天晚上,“他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了一间放有神像的房间,这个房间是殖民地主要建筑的一部分,他失足从十几英尺高的地方跌下,头部受了重伤”。这位伟大的征服者穿着睡衣从金字塔上跌落,勉强躲过了一场并不体面的灭顶之灾。以这样的方式,夸乌特莫克完成了一次小小的报复。

     那么,纳瓦贵族和玛雅人的叙述与西班牙人的版本有何不同?伊斯特里尔索奇特尔的描述与迪亚斯的描述很相似,只是对所谓阴谋者表现得更加同情,主要围绕着对被判刑领主的单独辩护而展开。在特斯科科的版本中,故事的前两个阶段被高度缩减了,主要的故事开始于周一晚上,当时,西班牙人和纳瓦战士都在庆祝斋月前的狂欢节(从周日至周二,持续三天)。三位纳瓦国王“正在愉快地交谈着,互相打趣(或自娱自乐)”。他们因科尔特斯决定率领远征队返回墨西哥的(虚假)传言而感到非常振奋,他们的“玩笑”包括争论他们中的哪位国王及其所统治的城市将会在科尔特斯等人离开后在山谷中占据主导地位。

     在伊斯特里尔索奇特尔的版本中,科尔特斯首先发现了这场阴谋,他让他的墨西加间谍去探听纳瓦领主们正在谈论什么。间谍说出了真相,但是,对于科尔特斯来说,这远远不够,他看到了一个制造原住民阴谋并处决王室阴谋者的机会,“这样一来,这片土地上将不再有天生的领主”。黎明时分,科尔特斯将领主们一一绞死——不仅是那三位国王,还包括八名所谓谋划者。最后被吊起来的是科纳科奇。当这位特斯科科统治者的弟弟开始召集他的战士进行反击时,科尔特斯已经砍下科纳科奇的头颅。但是,伊斯特里尔索奇特尔写道,他的皇室祖先还是在几天之后去世了。

     在西班牙人和纳瓦人的叙述中,马克屯玛雅人没有出现,但是,在马克屯玛雅人自己讲述的历史中,他们自然是处于中心位置的。17 世纪初用琼塔尔玛雅语写下的这段记载,构成了上个世纪用纳瓦特尔语和琼塔尔语汇编的部落历史的一部分。不出所料的是,玛雅人的版本并不是从远征队离开特诺奇蒂特兰开始的,而是从西班牙人到达马克屯领地的边界开始的。面对西班牙人的出现,玛雅人并没有像科尔特斯和戈马拉所描述的那样奉承讨好,也不像迪亚斯所描述的那样最初抱有敌意,之后又勉强地表示热情。相反,故事变成帕克斯波隆纳察为了顾全面子,试图强迫科尔特斯前来会面(就像六年前蒙特祖马引诱科尔特斯进入特诺奇蒂特兰那样)。科尔特斯坚持自己的立场,迫使马克屯玛雅国王离开伊扎姆卡纳克并前往一座小城镇与他会面,科尔特斯正在那里等待着他。当帕克斯波隆纳察了解到远征队只会经过他的王国时,他表示“只要他(科尔特斯)离开就好”,但与此同时,他热情地款待了这些西班牙人。关于故事的第二个阶段,也就是远征队在伊扎姆卡纳克的停留,玛雅人的叙述只有一句话:“于是,他们在此停歇了20 天。”

     琼塔尔玛雅人的叙述在此提到,夸乌特莫克跟随这些西班牙人而来。该叙述对于后来一系列事件的描述如下:

     碰巧,他(夸乌特莫克)对统治者帕克斯波隆纳察说:“我尊敬的统治者,这些卡斯蒂利亚人终有一天会给你带来很多痛苦,甚至会杀害你的子民。我认为,我们应该杀了他们,我带着很多士兵,你也一样。”这是夸乌特莫克对马克屯统治者帕克斯波隆纳察所说的话,后者听了这番话后回答说,他要先就夸乌特莫克所说的话考虑一下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在充分考虑的同时,他注意到卡斯蒂利亚人举止十分得当,他们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打人,他们只想得到蜂蜜、火鸡、玉米和各种水果,每天都是如此。因此,他总结道:“对待这些卡斯蒂利亚人,我不应该表里不一、抱有二心。”但是,来自墨西哥的统治者夸乌特莫克持续向他施压,因为夸乌特莫克想要杀死这些卡斯蒂利亚人。也正因为如此,统治者帕克斯波隆纳察对山谷侯爵(科尔特斯)说道:“我尊敬的山谷侯爵,这位与您同行的统治者夸乌特莫克,请留意他,别让他背叛和出卖您,因为他三番五次告诉我他想杀死您。”听了这番话,山谷侯爵随即抓捕了他(夸乌特莫克),并用铁链将他捆住。他被囚禁了整整三天。之后,他们给他施了洗礼。尚不确定他的洗礼名是什么;有些人称呼他为唐·胡安,有些人称呼他为唐·埃尔南多。夸乌特莫克受洗之后,他的头颅被砍下,并被钉在雅克赞的异教庙宇(魔鬼之家)前的一棵木棉树上。

     玛雅人的叙述显得尤为真实,因为不存在任何的刻板印象。故事的主人公并没有被划分为高贵的和邪恶的、勇敢的和软弱的,抑或是文明的和野蛮的。故事中既没有批评指正的语气,也没有明显的道德倾向。当然,与西班牙人和纳瓦人的叙述一样,玛雅人的叙述也是为政权的政治立场作辩护,只是用更为巧妙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那么,在这场戏剧性事件中,让故事出现转折的主角究竟是谁?在西班牙人的记述中,主角是科尔特斯,他发现或捏造了这场阴谋,并安排了迅速的逮捕、审判和处决。科尔特斯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远征队的行动以及各种事件的结果,这使得他成了神话中的“杰出人物”之一。然而,科尔特斯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其他征服者一样,他只是遵循着毫无新意的行为方式,实际上也就是遵守着一系列的征服模式,其中包括抓捕原住民统治者,随后将他们赎回、释放,使其成为所谓傀儡统治者,或将其处决。统治者的地位越高,他在被俘后幸存的机会就越低。夸乌特莫克、科纳科奇和特科拉潘克扎尔的死亡以及科尔特斯的各种举动——无论他是否捏造了阴谋,是否对间谍所提供的情报作出了回应,又是否得到了帕克斯波隆纳察的通风报信——这些都是经典的征服模式。

     在伊扎姆卡纳克发生的事件也揭示了征服者形象的强烈误导性,他们被认为是西班牙国王派来的士兵,作为西班牙军队的一部分,他们在几乎没有任何协助和巨大的人数劣势的情况下实现了对于美洲的侵略和征服。正如西班牙人的记述普遍呈现的那样,西班牙人关于远征队途径马克屯玛雅王国的描述淡化了纳瓦盟友的作用,而且几乎完全忽略了非洲奴隶以及其他援手的作用。然而,纳瓦统治者的不满情绪带来的隐患(无论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凸显了纳瓦战士和脚夫在人数上的优势——他们和西班牙人的人数比为15∶1。这种人数上的优势使得远征队对原住民统治者(如帕克斯波隆纳察)产生了更大的威慑力,但也需要纳瓦统治者的全力配合。西班牙远征队是为盈利而成立的私人公司,依靠的是主要通过购买而获得的非洲奴隶,以及通过与原住民精英合作而招募的原住民战士和脚夫。夸乌特莫克遭到处决的关键背景——恰恰也是该事件的合理性——指向了一大批原住民盟友的存在及其发挥的重要作用。关于夸乌特莫克的所谓阴谋的真实性,科尔特斯不敢冒任何风险,毕竟远征队中有大量的纳瓦战士。

     1521 年一直以来被认为是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的那一年,而四年之后发生在伊扎姆卡纳克的事件说明,征服远比成功征服的神话所呈现的要更加复杂,也更加持久。科尔特斯依然还在进行着漫长的探索与征服。表面上,他前往洪都拉斯的目的是为了惩罚一位叛变的队长,克里斯托瓦尔·德奥利德,但他也希望借此机会对墨西哥与洪都拉斯之间的区域展开探索。事实上,这次远征行动意味着欧洲人和非洲人首次踏上了伊扎姆卡纳克的土地。特诺奇蒂特兰沦陷四年之后,中美洲的大部分地区依然没有与旧世界产生过直接的接触,阿塔瓦尔帕被处决四年之后的安第斯山脉也是如此。不仅如此,特诺奇蒂特兰被攻占的四年之后,西班牙人对于这片核心征服区域的控制能力依然是很薄弱的,以至于科尔特斯可能会因为所谓阴谋家了解到殖民地首都的西班牙人太少、对墨西哥太陌生、缺乏战斗技巧甚至纠纷不断的事实而“感到格外担心”(引用戈马拉的说法)。

     1525 年斋月前的那段时间,在伊扎姆卡纳克发生的很多交流与沟通明显是需要跨越语言障碍的,科尔特斯利用马林切理解他的间谍,以及审问那些被捕的纳瓦统治者——夸乌特莫克也通过马林切传达了自己的遗言。征服者总是大胆地断言交流是非常流畅的,同时声称他们的翻译使得他们能够向原住民领主忠实地传达关于宗教和政治的信息。即使在琼塔尔语的版本中,帕克斯波隆纳察也与夸乌特莫克和科尔特斯进行了顺利的交谈。在不同版本的叙述中,这些对话似乎都很明确、清晰。

     但是,当我们将这些文本进行比较时,它们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存在一个阴谋,或许谁知道这个阴谋?谁捏造了这个阴谋?又或者是谁主动促成了这个事件?帕克斯波隆纳察是该事件的核心人物,还是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是谁背叛了夸乌特莫克?是墨西加尔钦戈、帕克斯波隆纳察,还是科尔特斯?整个事件很容易被视为一场因误会而导致的混乱悲剧。正如征服者延续了关于沟通的神话,一些现代学者认为,包括语言、翻译、主观意愿、僵化思维在内的各种沟通障碍不仅是征服的特点,也影响了征服的进程。然而,围绕着夸乌特莫克之死的一系列事件表明,关于意图和意愿的交流沟通比西班牙语和原住民语言之间的准确互译更加重要——在伊扎姆卡纳克的所有主角都能够传达他们的意图和意愿,无论是关于纳瓦统治者的死亡、关于玛雅国王的不再惶恐,还是关于科尔特斯的愧疚不安。

     科尔特斯和戈马拉关于伊扎姆卡纳克事件的描述彰显了原住民的软弱和西班牙人的强大,充满着征服者对于“印第安人”的偏见。原住民表里不一,诡计多端,不值得信赖,但也很容易受到惊吓,轻信他人,而且比较迷信。玛雅国王以及他的儿子谎称父亲已经死亡,而纳瓦领主则密谋了数日。西班牙人建造的桥梁给玛雅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毫无疑问,这座桥梁是用非洲人和纳瓦人的劳动力建造而成的),因此,“他们认为西班牙人是无所不能的”,戈马拉断言道。纳瓦人和玛雅人都确信,科尔特斯可以通过他的罗盘看到“所有的事物”——从通往下一座城镇的道路到针对他的阴谋的种种细节。西班牙人对自身技术的感叹(逐步发展为现代历史学家所强调的西班牙技术的“优越性”)以及他们对原住民“迷信”的假设,共同组成征服者内心的强大信念。

     然而,纳瓦领主和玛雅领主的行动则表明,他们绝不是忧伤神话里那些惊恐的、宿命论的、深受创伤的原住民。尽管迪亚斯描述的不满情绪的发泄比科尔特斯和戈马拉想象的周密阴谋更有说服力,但人们仍然会认为夸乌特莫克以及他的纳瓦贵族同伴有能力设法改善他们的处境——甚至发动武装抵抗,就像1536 年以来曼科·印加在秘鲁所做的那样。至于帕克斯波隆纳察,他的决定和行动都是基于他认为对自身的地位、对王朝的稳固、对伊扎姆卡纳克及其居民的安全以及整个王国的尊严最有利的判断。从西班牙人和被处决的领主的角度来看,伊扎姆卡纳克事件只是征服期间的一段插曲。但从马克屯玛雅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外交操纵,否则可能会演变为一场地方悲剧。

     在科尔特斯和戈马拉的描述中,当科尔特斯离开时,帕克斯波隆纳察显得非常惧怕。但是,迪亚斯指出,帕克斯波隆纳察完成了一笔合理的交易,为科尔特斯提供向导和脚夫,以换取西班牙人和纳瓦人冒着生命危险对马克屯领地的边界开展讨伐行动。而在玛雅人自己的叙述中,帕克斯波隆纳察则主导着整个事件的结果,他决定着是否发动针对西班牙人的叛乱。玛雅人的叙述有着一个与后来的殖民背景相关的政治目的——为了证明帕克斯波隆纳察对西班牙人的忠诚,但是,其所使用的措辞依然维护玛雅统治者的个人尊严及政治尊严。

     征服时期关于原住民文化活力的所有要素可概括如下:在某种意义上将征服视为原住民领主主导的一场征服,利用与西班牙人的政治和军事同盟进一步扩大地方利益,与原住民精英不同程度的合作,原住民城镇社群在殖民地时期的繁荣发展(此处以马克屯玛雅人的记述为代表,该份记述按字母顺序书写,但使用的是纳瓦特尔语和玛雅语)。像许多的征服历史那样,伊扎姆卡纳克事件看起来是一个单一事件,但它实际上是各种各样的事件,这取决于人们的看法和关注点。它既支持又打破了关于征服的神话。尽管我们试图探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仍然被存留下来的文字描述绑住了手脚,因为它们是如此的丰富而多元。

    

     围绕夸乌特莫克之死的神话,就像关于征服的各种神话那样,是关于西班牙人入侵美洲期间发生的一切以及据说发生过的一切的隐喻。如果将历史事件的各种细节视为“一种神话现实的历史隐喻”,那么本书所讨论的细节则可以被理解为历史现实的神话隐喻——也就是征服者所感知的现实,几个世纪以来被殖民时期的西班牙人和研究殖民主义的西方历史学家所反复重构和具体化的现实。我试图提出一个被感知到的不同现实,一个通过交叉阅读多种资料构建出来的现实;我相信,尽管这样的现实依然存在着滤镜和偏见,但它似乎更有可能告诉我们关于西班牙征服世界的“一些真相”。

     如果神话通过“强有力的隐喻群”生动地呈现了人类世界以及它的过去,那么,我们翻阅历史的目的就是为了探索这些隐喻,以及这些隐喻背后的人类行为动机、方法和普遍模式。或者,如果“目的”听起来太过严肃刻板,或许我们可以向贝尔纳尔·迪亚斯寻求一个更为简单的阅读理由;那就是这个故事里有着“许多值得深思的东西”,它终将成就“一个非凡的传奇”。

     —End—

     本文选编自《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增订版)》,题目为编者所加,注释从略。该文由出版机构提供,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欲转载,务必留言说明。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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