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用词典查某个词的意义，而他用它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2023/3/16 10:00:00 勿食我黍
作者｜西蒙·温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
英国著名作家、记者。生于1944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曾任《卫报》与《星期日泰晤士报》海外特派员，并为《纽约时报》《国家地理杂志》及BBC等媒体撰稿，现居美国。
我们以为，贫穷就是饥饿、衣不蔽体或无家可归；但真正的贫穷是不被关心、不被需要。
贵族出身、耶鲁毕业的迈纳医生原本拥有光明的前途，但由于战争造成的创伤，他陷入了精神分裂，成日遭受精神混乱的折磨，并在这种幻觉之下犯下了杀人罪，被关进疯人院。一个偶然契机下，迈纳与当时面向全国招募志愿者的《牛津英语词典》编辑部建立了联系，并与编辑部开始了一场长达20年的通信。
与词典编辑部的来往，让他感到自己再度被接回到真实世界的一个角落——尽管这个角落仍旧是精神病院里的病房，但是它已经和外界有了牢固的联系，和真实世界有了交往。
《教授与疯子》
[英] 西蒙·温切斯特 著杨传纬 译新经典文化 出品南海出版公司2023年2月
迈纳的困境是特殊的，但每个人都能与迈纳产生强烈的共鸣：当你被某个东西困住时，如何才能不陷入绝望，在碎片之中重建。
以下选段描写的，正是《教授与疯子》中，迈纳收到《牛津英语词典》编辑部主编默里的第一封来信之后的情景。
与默里第一封信一同寄出的两小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印刷材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工作说明书。那天早晨病房管理人员把邮件送来的时候，迈纳一定是急迫地打开这份说明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使他着迷的并不仅仅是内容，单是这一套协助编纂词典的规定可不会使他如此兴奋。
原因很简单，这份说明书首先是寄给他的。詹姆斯·默里的信在迈纳看来是一个象征，表明人们进一步宽恕了他，理解了他。伊丽莎·梅里特来看望他时已有此意。现在又有人邀请他参加工作，仿佛在长久地与世隔绝之后，他又重新成为社会的一员。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感到，人们把这两张工作守则寄给他，就是再度把他接回到真实世界的一个角落。应该承认，这个角落仍旧是精神病院的两间病房而已，但是它已经和学术界有了牢固的联系，和比较惬意的真实世界有了交往。
整整十年，他待在囚禁和隔离的阴暗沼泽中，无法与外界进行智力交流，现在迈纳感到终于回到了充满阳光的学术天地。他觉得自己重新归队了。接着，他的自我价值观念也慢慢恢复，虽然还相当微弱。从现存的一点病历记录来看，他似乎开始有了自信心和满足感，那都是随着默里的信件以及准备动手工作而到来的。
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看起来真的愉快多了。这个未老先衰的中年人(他当时接近五十岁)一向性情多疑而阴郁，现在似乎有了改变。维多利亚时代的病房观察记录一贯是苛刻严厉的，但也暗示出了这样的变化。尽管持续的时间很短，但他的性情和善了不少。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终于可以做点有价值的事情了。
工作虽然有价值，也存在问题。迈纳医生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担子非常沉重。这项巨大的工程对于历史、对于后代、对于整个英语世界都有无可估量的潜在价值，只能做好，不能做坏。默里的说明书解释了词典需要千万条引语，收集引语的任务无比艰巨。在一个精神病院的小病房里能做得好吗？
迈纳有足够的智慧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环境和身份，同时，他也有足够的智慧来部分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明白默里编词典的路子是正确的。迈纳爱读书，爱文学，因而对词典也多少懂得一些，知道过去出版的词典有哪些优缺点。经过一番思考，他非常乐于参加这个工作，为它出力，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做点有价值的事，这只是第一个原因，而更主要的是因为他认为默里的计划是正确的，这一点不证自明。
但是默里的计划意味着他今后的责任重大，他读书将不再是一种享受，不再是在英国文学出版物的历史长河中悠闲愉快地徜徉。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关注读到的一切，去搜求默里的词典班子所需要的东西，最后，经过认真挑选，把最佳的条目寄出供词典采用。
默里的说明书告诉他怎样做好工作：
引语要写在裁成半页的纸条上。引用的词—默里习惯于称之为“词目”(catchword)—写在左上角。引语出现的时间写在下一行；再下面几行分别是作者姓名，引语出处的书名、页码；最后是引语所在句子的全文。有些著名的重要作品，例如乔叟、德莱顿、黑兹利特、斯威夫特等人的著作，肯定要大量引用，因而早就印好了现成的纸条，指定阅读这些书的志愿者只要写信到米尔希尔词典编辑部去索取就行了。其他的书，默里就要求阅读者把纸条各项都写全，按首字母排列好，最后将材料寄到缮写室。
威廉·迈纳对读到的这一切显然都领会于心。他上下察看自己的图书室，浏览了过去十年中积累起来的惊人收藏。他又拿出默里原来那本小册子里列出的书单，看看书架上的书是否对得上，到时候能否派上用场。
从前，这些书只是心爱的装饰，是使他的心灵摆脱布罗德莫阴暗的现实生活的工具。突然间，这些书变成了他最可贵的财富。他至少可以暂时忘掉有人要伤害他的想象。现在倒是他的几百本书需要安全保护，不受精神病院里他想象中的劫匪的侵犯。他的书，还有他凭书开展的词典工作，已经成为他的新生活的主要重心。此后的二十年里，他在布罗德莫不做别的事，一心一意在书的天地里施展才干，在书的词句上下苦功。
然而，他是一个有创造性和独立见解的人，他觉得自己能比单纯听从默里的指示干得更好。由于他的特殊处境，他有时间，也有藏书，所以能够做得更多，方法也不完全一样。他花了几天的工夫来思考怎样才能更好地为工程服务。但是在几星期之后，他才想出了完成任务的最佳途径。他下了决心，从书架上取下了第一本书，打开后平摊在书桌上。
我们不能确定这是哪一本书。但为了说明问题，让我们假定这第一本是皮面、书口涂金的翻译作品，名叫《完全的女人》，原文是法文，作者为雅克·博斯克，译者只署名N. N.，一六三九年在伦敦出版。我们知道他有这本书，也使用过这本书。
他有许多理由从这本书开始工作：它是一本十七世纪的佳作，很少有人读过，富有异国情调，而且肯定充满了奇怪有趣的词语。默里曾经敦促志愿阅读者去考查这个历史时代的书：“十七世纪的作者大为增加，自然就留下更多尚未探索的空间。”匿名者翻译的博斯克的书，显然属于这一类。
于是迈纳从抽屉里取出四张白纸和一瓶黑墨水，挑选了一支笔尖很好的笔。他把纸折成一叠，共八小页。然后，也许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的田野，便定下心来读书了。一行又一行，一段又一段，慢慢地仔细地往下看。他在最初做准备的那些天里，想好了一套工作的程序，边看就边照这个规程做下去。
每当发现一个激起他兴趣的词，迈纳就把它写下来。字体很小，几乎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写在那一叠纸的适当位置上。
这种在工作程序上的独特习惯，很快成了迈纳注意细节和惊人的准确性的特别标志。后来见过他的成果的人，没有不赞美而且敬佩的。直到今天，保存在词典档案中的那许多叠纸页仍旧使人们惊叹不已。
这样，从迈纳医生满满一屋子书的第一本开始，词汇表的记录工作逐渐推进，一个词，又一个词，再一个词。每个词都拼写正确，在词汇表上位置恰当，并标有原著页码可供查证。从atom和azure到gust 和hearten，再到fix和foresight，词汇表不断延展。有的词出现了多次，例如feel，迈纳从博斯克的书中共选出了十六处，其中有的词形是feeling，作动名词(如“I can抰 help feeling this way”)，或名词(如 “The feeling of which you speak is painful” )。
完成第一本书的词汇表，肯定用了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他完成第一个表的时候，也许已经是一八八三年。离詹姆斯·默里第一次发出征集志愿者的呼吁书已经过了整整四年，离《雅典娜神殿》杂志建议请美国志愿阅读者帮忙已经过了三年多，离迈纳读到呼吁书后决定参加工作也已经过了一年或两年；过了这么久，迈纳一直没有把任何一条引语寄给“缮写室”。词典的编辑们也许以为，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他觉得工作太艰巨，自动退出了。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迈纳医生其实有他另外一种工作计划，方法和所有其他志愿阅读者都不相同。这一套办法使他在大词典的创建过程中显出了独特的价值。
他在完成了第一本书的繁重任务之后，立刻又开始了第二本书的工作。也许第二本是一六三八年出版的弗朗西斯·尤尼乌斯的《古代绘画》，也许是一五五一年出版的托马斯 ·威尔逊的《理性法则》。或者是别的什么书。他的藏书十分丰富，他不断地选择，一本做完又接着一本。每本书大约用三个月完成，他觉得其详尽程度大体符合远方的词典编辑的需要。
他这样日复一日地干下去。他房门上的监视小窗每一个小时左右就开关一次，那是布罗德莫医院的护理人员在检查这名奇怪的病人在不在房间里，是否安全。他总是全力以赴，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他从每本书中搜集词句，进行整理，做出索引。他的书桌上渐渐堆满了许多叠纸，每一叠都是一本书的词汇索引表，来源于他从藏书中选取的兼容并收、富有价值且的确起到重要作用的“宝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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