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不是什么
2022/1/28 7:44:50 在学术界谋生存

     “中心”是“大学服务中心”,创办于1963年。“中心”已经不在了。但是,“中心”真的不在了吗?“中心”是什么?“在”是什么意思?“不在”是什么意思?这些问题,乍看起来答案似乎清楚明白。仔细一想,明白就变成疑惑,越想越不明白。我脑筋迟钝,凭空想不明白就动笔想,希望动笔能帮我想明白点。

     一动笔,忽然记起四十年前翻译的一本书。作者是Armand A. Maurer,书名是Medieval Philosophy(《中世纪哲学》)。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是基督教神学家的哲学,神学家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理解上帝。上帝是什么?如何证明上帝存在?

     开始,神学家们很快就达成共识:上帝全善、全知、全能。根据对上帝的这个理解,他们构建了关于上帝存在的种种论证,最有意思的是本体论证明和目的论证明。本体论证明是:上帝尽善尽美,因而一定存在,否则就不尽善尽美了。目的论证明环节较多:上帝创造天地万物,以人为目的,“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罗马书》8章28节);个人自有目的,人类的终极目的是上帝;生命的意义是生命之间关系,若无上帝,个人的一生有意义,但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所以上帝一定存在。

     可是,过了段时间,有些更善于思辨的神学家发现,不能用善、知、能这样的概念定义上帝,否则会陷入两难境地。比如,读《创世纪》,会觉得全知与全善有矛盾。伊甸园的蛇引诱夏娃吃智慧果,上帝事先知道吗?事先不知则非全知;事先知道则非全善。读《旧约》中耶和华的神迹,会觉得全能与全善有矛盾。为什么以色列人遭遇那么多外来的与自生的灾难?上帝有意愿有能力一劳永逸地消灭人间一切苦难吗?有意愿无能力则非全能,有能力无意愿则非全善。

     考虑到这些逻辑困境,有些神学家提出一种新的神学理论,即否定型神学(negative theology)。大意是,人的智力有限,人创造的概念只适用有限之物,不适合无限的上帝;我们可以说上帝不是什么,但不能说上帝是什么,否则就把上帝贬低为有限之物了。上帝是无限的、神圣的,有限的人不能用人的有限语言定义神,也不能用人的有限语言论证上帝的存在。

     回忆起这些,我明白了:我说不清“中心”是什么,想不通“中心”是否还在,因为“中心”在我心目中与上帝有相通之处。凡是神圣的,都是不可言说的。维特根斯坦说:“凡可说者,皆可说清;不可说者,应当沉默。”不舍或不宜保持沉默,勉强说不可说者,最好是从否定入手,先说不是什么,说清楚了,也就大致说清了是什么。

     “中心”不属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心的全名是“大学服务中心”(Universities Service Centre),“大学”是复数,严格翻译是“各大学服务中心”。中心是全世界各大学的,因而不是任何大学的学术资产。中心根本就不是学术资产,不能用资产眼光衡量中心。中心是全世界研究当代中国的学者的精神会所,这些学者不代表其他国家对当代中国的官方态度,只体现其他民族对中华民族的好奇心与同理心。中心像个家族的祠堂,家族成员是有兴趣深入认识当代中国的学者。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有根有据的批评,而是无根无据的敌意;不是偏见,而是无知;不是不了解,而是没有兴趣了解。来中心的学者是散人,散居地球村的各个角落,无论在哪里谋生存求发展,都不是主流。中国弱,他们陪着中国受轻视;中国由弱变强,他们陪着中国受人猜忌。这些学者来到中心,如游子还乡。游子必须浪迹江湖,但是,有中心,就有一块心灵向往之地。在这个意义上,中心属于全世界各大学,属于全世界,当然也属于中国。

     “中心”不是研究单位。“中心”的灵魂人物熊景明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学者,然而胜似普通意义上的学者。她没发表多少“学术成果”,不是不能,是把热情、智慧、时间和精力投入了更重要的“服务”。“服务”不是端茶送水,不是安排食宿,是根据学者自觉、半自觉甚至不自觉的需求搜寻研究资料,是用学者的眼光组织排列资料。更重要的,对年轻学者来说,熊老师的“服务”是高明的指导。她在中心的前十几年交往的年轻学者,已经成长为学界领袖。熊老师不仅见证这些大学者的成长,更辅助这些大学者的成长。研究者的心得,也是她的心得;研究者看不到想不到的,她根据自己祖传的智慧和亲身经历看到想到。她只是不须动笔,只是慷慨无私自然而然地分享她的洞察与创见。这是熊老师的“高”。

     熊老师还有她特有的“明”。大学者无论多么天才,都不能不自觉地收束自己的研究兴趣,深耕一块沃土。熊老师不受学科藩篱的束缚,多年浸润从不同学科对当代中国的研究,形成了全面的、历史的、既内省又客观的独特视角。她不仅清楚中国研究的现状,也看得清研究的动向。十几年前,有些博士生问我如何选择论文课题,我的答复是:去中心找熊老师,她顶八个博导。

     熊老师独特的“高明”像魔法。她不是单兵作战,神奇地把中心变成了互信的中心,从而变成创新研究的孵化器和加速器。来到中心的学者,自信满满,这不奇怪。神奇的是,自信的学者一旦来到中心,不论资深资浅,内向外向,都自然而然地轻松健谈,毫无保留地讲自己的新体会,论证自己的新观点。为什么?因为有信心,相信中心是风云聚会的学术创造圣地,相信凡是在中心有缘相见的都有为求知而求知的科学精神,从而相信分享一分会收获十分。

     “中心”也不是中心。“中心”是午餐研讨会,用30分钟听专家讲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苦心研究的心得,在问答时间想到让自己惊奇的新颖想法,说出令自己佩服的中肯评论。“中心”是游泳池边的学生餐厅,是范克廉的午茶。“中心”是周末行山,是大埔滘的蓝路、黄路、红路,是石岗军营盛开的木棉花,是遥远的塔门岛,传奇的新娘潭。“中心”是在熊老师“大呼小叫”的提醒下,欣赏美丽落寞的鲜花,注目标志生态良好的青苔。“中心”是听熊老师用英语呵斥拦路抢书包的猴子。

     “中心”辉煌地存在过。“中心”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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