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学英语
2022/12/12 17:48:22 在学术界谋生存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学英语,没什么学术价值,但我相信各位会有点兴趣。我做了点准备,大概讲六个方面。首先讲为什么谈学英语;其次讲为什么我来谈英语,不让你们谈,也不让英语特别好的人来谈。第三是关于学外语的一个常见误解。第四是我学英语的一点经历。第五是如果我有第二次机会,我会怎么学。最后是个总结。

     一、为什么谈学英语?

     为什么谈学英语呢?最主要的原因是英语太重要了。我在课上也提过,从内地来的同学要想一想,来香港读了几年书,在内地的工作市场,你的比较优势是什么?我觉得前几年可以有两个优势,一个是语言的优势,一个是计量的优势。现在计量的优势没有了,唯一一个还能在香港培养的就是语言优势。各位一定要比国内的同学英语好,各位英语基础本来就好,来了香港以后也可以学英语。千万不要觉得来中文大学就要学中文。中文大学的老师用中文写的论文,评审时不算研究成果。这个做法当然不合理,但这是现实。你们想想看,你们回到内地,是不是也面临SSCI的压力?国内好一点的大学都在搞SSCI。SSCI是什么?就是英文发表。所以,各位不要小看英语的重要性。

     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英语都能对付,adequate,但是,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在浸会大学教书的时候,最有挫折感的是,学生提交的作业,不管是用中文写还是用英文写,文字都很差。香港教育最失败的地方是语文教育。学生用英文写作业、写论文,往往没有一句话是完全正确的。也不能说写得不对,但是没有一句话经得起推敲。你们各位用英文写,也不一定比那些同学强多少。各位不要觉得我是在贬低你们。实际上,用英语写出一句完全正确的话是不大容易的,我自己写的时候也经常出错。

     二、为什么我谈学英语?

     我来谈学英语,不是因为我英语学得特别好。如果我英语学得特别好,可能就没有机会跟各位谈了。学英语不仅讲究天分,也讲究什么时候开始学。你们开始学英语的时间肯定比我早,我是进了大学以后才开始学的,高中时没学过。我们高中有个很好的英语老师,姓于,北外的毕业生,但是学校不让他教英语,让他教我们畜牧,畜牧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就是养猪、当兽医。好在当年考大学可以不考英语,否则我进不了大学。你们学得早,可以说有点童子功。我很不谦虚地说,没有机会练童子功的人,英语学到我这个程度就不错了,可以混日子了。这是我谈学英语的资格。

     为什么我们不请个语言天才来谈?因为语言天才谈的那些东西,听了白听,看了白看。最近微信上有篇文章,介绍李克强的翻译怎么学英语,我不知道你们看了没有。我看了以后觉得他是个天才,我跟他下一样的工夫,还是学不到那个程度。我们既然有缘坐在一个教室里,就说明我们的聪明才智差不多。我来跟各位谈,就是因为各位也可以达到我的程度。

     三、关于学英语的一个常见误解

     我们平时衡量语言能力,尤其衡量外语能力的时候,有个习惯说法:听、说、读、写。我们学母语的顺序是听、说、读、写。学外语的时候的顺序不是这样,是读、听、说、写,或读、听、写、说。如果还是按照听、说、读、写的顺序学,是学不会的。学外语有很多常见的误会,听、说、读、写的顺序是其中之一。为什么有的人学了很长时间的英语还是学不会?就是因为他不琢磨自己是怎么学。有人说学外语要下笨功夫,有道理,但笨功夫不是傻功夫。无论学什么,都分两个功夫:一个是投入时间学,另一个是用心琢磨怎么学。又投入时间学,又用心想,就会慢慢找出一个适合自己的方法。哪一天你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了,你就学会了。

     四、我学英语的经历

     我1978年进大学,读的是哲学系。入学后,我发现大学的哲学跟高中时学的哲学完全不是一回事。高中的时候,只要脑筋比较聪明,会按照逻辑想问题,哲学就能学得不错。进了大学以后才发现不是那回事。我的同学年龄都比我大,社会经验丰富,理解力强。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学哲学根本不行,跟同学们没法比。学哲学学不通,学点什么呢?我一位学长,就是现在在厦门大学任教的张光教授,点拨我,说你年龄小,应该集中精力学英语。我听他的话,就学英语。其实,一开始我不愿学英语,入学前没有基础,入学以后发现有的同学已经学了两年,有的学了四年,还有学了六年的。我觉得跟他们没法比,怎么赶也赶不上。学习条件也不好。那个时候,我们用的英语教材是南开大学外语系的老师与天津一家工厂的工人师傅合编的。第一课是The people send us to the university,开头几句:I am a worker,you are a peasant, he is a solider。课文无聊至极。老师教的时候,就是领着大家念课文,没有录音机、录音带、录音教材,也没有CCTV9这样的外语频道。我一开始靠听广播,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业余英语广播讲座,初级班、中级班一起听。那个时候学英语的条件真是很差。但是,难也得学。没进大学前,我知道这一辈子只有读书这一条活路,进了大学后,我很快就觉得这一辈子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把外语学好。

     你们大概觉得有点怪,为什么我就有那么强的生存危机感。我是河北沧县农村长大的,农民最缺乏安全感,因为农民靠天吃饭。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铁饭碗,不担心没饭吃。农民不一样,泥饭碗,一季收成不好,第二年就有可能吃不上饭。我小时农村有个季节叫“青黄不接”。青,就是麦子长高了,青青的很好看,但是还没有抽穗,没有灌浆。黄,就是秋天收获的玉米。青黄不接,就是春天时玉米吃完,麦子还没有收成。这段时间,严重时会有一两个月,农村发生饥荒就是这个季节。所以,农民最缺乏安全感。我是农村长大的,对安全感的需求非常强。要在社会上求安全,最牢靠的就是有点本事,有一技之长。这一点你们毕业以后会体验得更深刻,一定要有一技之长,就是要做一件事比别人都强,至少比你周围的人强。不可能做到比所有人都强,但要比大多数人强。一旦树立了这样一个观念,你就会专心学一个东西,想把它学好,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都不会觉得投入太多,也不会觉得学得太慢。

     我学英语下过很多功夫,尝试过很多方法。背单词,试过,还试过背词典。回头看,比较有效的有两个。一个是背课文,一个是翻译,英译汉。我下过背课文的功夫。你们学英语肯定也背过课文,不过可能比不上我。我有个比较辉煌的记录,1984年暑假,我背了《新概念英语》第四册的前四十课。这也有点因缘。我1982年毕业后分配到抚顺石油学院工作。1983年夏天,领导派我去华中工学院进修自然辩证法,我因此错过一次重要的学英语机会。1983年秋天,石油学院请了两个美国老师教英语,他们教了一年。我1984年6月从武汉回抚顺,只赶上个尾巴,两位老师很快就回国了。但是,两位老师对我有巨大的恩惠,就是留下了一套录音,是他们读的《新概念英语》第四册。《新概念英语》自带的磁带是英国人读的,听说语速非常快,而且我也买不到。这两位美国老师是美国口音,语速自然适中。我拷贝到他们留下的录音,如获至宝。暑假不上课,我就反复听,听不懂也反复听。听到晚上睡觉时脑子里跟放录音一样,不想听都不行,它就在那里响。我有个卡式录音机,上面有停止键、放音键、快速前进、快速后退,还有一个暂停键。我天天听,天天啪啦啪啦地摁键。到后来,前进、后进两个键被我摁坏了,得请同事用胶粘上去。我估计,用录音机用到这样地步的,恐怕不多。反正我就是反复听,听不懂,反复听。一边听,一边记。很多词是生词,我就根据发音查字典,实在听不懂了再看课文。这样,差不多一天花上四、五个小时,可以背下一课。暑假结束,我把四十课装在了脑子里,任何一课我都可以背出来。那应该是我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我读大学的时候背过《新概念英语》第三册,也背了四十课,但没有做到任何一课都能背出来。现在有很多词,我能告诉你我是在《新概念英语》第几册学会的。《新概念英语》的教材到处都能买。我敢担保,各位能都做到这一点,不过也要跟我一样下很多工夫。

     为什么后面的课文我不背了呢?因为新的外国专家来了,我要花时间去找她们练口语。我从1978年开始学英语,第一次开口讲英语是1984年8月份,之前从来不敢开口,当然也遇不到外国人,没有机会说。新来的两位老师,一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我接触较多的老师是英国人。她听我说能背四十课课文,不信。我就请她当面考我,让她随便挑一课。她挑了第26课,我说,请你告诉我第一个词,她提示完,我就往后背,背了几句,她就信了。但是,她说,这不是好办法。

     我下的另一个功夫是翻译。前面说过,我做过很多书面翻译。我在大学的时候就翻译了一本二十五万字的书。毕业前的三个月,等待分配,惶惶不安,没有事干,为了安定心神,又翻译了十几万字的东西。所以,我毕业时已经完成了四十万字译文,那时候觉得翻译哲学的东西没什么困难了。工作以后,我的一位学长要组织翻译苏格兰哲学家休谟(DavidHume)的书信集。一翻译休谟书信,我才知道我的英语还差得很远。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休谟有一句话很长,大概有八、九行,我在办公室里反复琢磨,一个字一个字查字典,花了六个小时才译出来。拆完那个句子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让我吃不透的句子。

     翻译是个全面的训练过程。通过翻译,可以培养一个学者很多必备的品质。第一个品质是耐心。没有耐心做不了学术研究。不管自己在一个问题上卡住多长时间,都不能着急。如果你很容易对自己失去耐心,对研究的东西失去耐心,那你千万不要当学者。当学者,永远都会卡在某个地方。就像我们上次看的录像里ProfessorBurger讲的,他做六个月的数学研究,如果有一丁点儿进步,会高兴得不得了。六个月一点进步都没有,也不能失去耐心。翻译为什么最能练耐心呢?因为翻译时你要去做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我们平时看到一个词,只要认识就肯定不去查字典,不认识也常常不查字典。翻译时必须查字典,不查字典就出错。很多时候你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译不好,就要查字典,看看字典怎样解释这个词,什么场景用这个词,例句里怎么用。

     除了培养耐心,翻译还有助于培养自我怀疑。自疑也是学者必不可少的品质。搞翻译的人没有自我怀疑,一定会出很多错,而且都是些莫名其妙的错。我昨天纠正了一个自己的错。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提到一本心理学期刊,叫Pastoral Psychology。pastoral一般是田园、乡村的意思,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田园”就是这个词。我一开始译为“田园心理学”,后来觉得说不通,查了字典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词也可以翻译为“牧师的”。牧师,pastor,是讲道的,讲道就是为了完善人的灵命。如果去过教堂、寺庙、清真寺,就会知道,人有属世的生活,还有属灵的生活,属灵的生活就是信仰的生活,就是跟上帝、跟你崇拜的神明沟通的生活。所以说,牧师的工作是培养心灵、灵命。于是,我觉得把Pastoral Psychology译为“育灵心理学”比较好,培育的“育”,“灵魂”的“灵”。

     翻译的时候,跟我们做研究时一样,最大的危险是该怀疑自己的时候没有怀疑。我给各位举几个例子,都是我在翻译《爱的艺术》的时候发现的。英文原文是do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like them do unto you。这句话什么意思,各位一看就明白,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但是有个人错得离谱,译成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比如资本主义社会的公平交易原则Igive you as much as you give me,你给我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有人译成了“以物易物”。archery,被一位译者翻译成“射箭术”。from one dayto another,有人译成“一天天过去了”,有人译成“日复一日”,其实是“一夜之间”。你可以说,把archery译为“射箭术”,无非是不够简洁,但是,把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译为《禅宗射箭术》或《合掌坐禅艺术》就太有想象力了。禅宗教人向善,怎么会有射箭术呢?这种完全不符合常识的东西居然就出现在正式出版的译本里。theemergence of man with the bonds of blood and soil更神奇,blood and soil就是说人类历史上开始只有部落,部落的血缘相同,领地相同。后来,部落变成了城邦,城邦变成了国家,在国家里,公民的血缘和领地就不同了,所以人类的发展有一个过程就叫theemergence of man with the bonds of blood and soil,但是有人居然翻译为了“与低等血液的结合中显露出来”,这是无法想象的事。mass suggestion这个词比较困难,如果不懂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这个词翻不出来,果然,有人翻译成了“批量建议”,其实是“群体暗示”。学木匠的第一关是planewood,就是要把木头刨平,但有人译为“种树”,可能是把plane看成了plant,但是wood不是树。更奇怪的是另一个译本把planewood译为“放好木样”。还有,well fed译为“长得肥胖”,很好笑。最奇怪的是这个,我怀疑是用低能软件翻译的:Eventhe teacher was not only, or even primarily, a source of information, but hisfunction was to convey certain human attitudes,这句话非常清楚,但有人居然翻译为了“即使是教师,不仅他是,或者说,甚至主要是,一种信息来源的传授者,而且,他的职责也是给学生传授某些关于人的看法和知识。”完全理解错了。

     再举个例子。有本书讲到美国内战对美国历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美国内战是战争史上第一次有摄影记者到了战场,后方那些没有上战场的人通过这些照片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这些照片,paradoxicallylifelike,中文译为“极其逼真”。这个译本总的来说很不错,读译文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里有问题,但是一对照原文,就知道这个地方译得不够火候。这个paradoxicallylifelike从英文的角度看可以说是神来之笔。照片上的是战死的士兵,怎么可能lifelike呢?这是典型的paradox。这样巧妙的英语只有英语是母语的人才能写出来,非母语的人永远没这个水平。译成“极其逼真”就把原来很有韵味的东西变得索然无味了,就好比原作是一瓶人头马,翻译成了一杯白开水。原来是一瓶人头马,把它变成一瓶五粮液才对得起作者。作者写出了这么精妙的东西,翻译时不能失去韵味。比较好的翻译是译为“活灵活现地再现了死亡”,这样就把paradox译出来了,“活”和“死”是对立的。如果不做翻译,你对英语的体会永远不会深刻,体会不到英语的妙处。

     四、如果我有第二次机会

     那么如果我有第二次机会,我会怎样学英语?这里讲几个要点,对各位不一定适用。第一,我会设一个比较高的目标,然后不断把这个目标调高。星期二上课时,我给各位放了段录像。当时我先问各位有没有听懂,然后我问听懂了多少,后面还问了一句,有多少同学每个词都能听清楚。你们回去以后有没有再去听一听这段五分钟的录像?有没有做到每个词都听得很清楚?我相信各位大概都能听懂90%,这已经不错了,但是要做到每个词都听得很清楚,每个词都非常准确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这中间还差10%。你们知道这10%需要花多少时间吗?你想从90%走到100%,花费的时间可能跟你从60%走到90%是一样多的。最后这10%非常困难,但是一定要有这个目标,就是说,我已经达到了90%,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要听懂100%。如果很容易就满足了,觉得自己能听懂90%就不错了,反正也能听课了,也能当TA了,也能带tutorial了,也能跟外国人、外国同学、外国老师交流了,如果觉得这就够了,那就是把目标设低了。当然,这不是说一开始就把目标设得非常高。那样做会有问题,会感到自己能力很差,怎么都达不到目标。所以,比较好的做法是一开始把目标设得相对高一点,然后把这个目标不断地往上调,法乎其上,得乎其中。

     当然,往上调也有个极限。极限的感觉,可能不论男女都在40岁左右。如果你到了40岁的时候已经做了很多努力,有一关还过不去,那你就认了,因为这很可能就是你的极限。我有这样的体会。我在美国读书时,经常给欧博文老师写电子邮件。有一次,他很高兴地说我这几年收获挺大。我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收获。他说,今天他夫人看了我的电子邮件,不觉得是外国人写的,因为每个介词都是对的,everypreposition is correct。各位知道,学英语最难掌握是介词,因为介词的用法往往没什么道理,很难讲为什么用这个、不用那个。所以,欧师母说我每个介词都用对了,我觉得我的英语进步挺大。但是,我跟欧老师合写论文,立刻就遇到了巨大的语言障碍。我在国内做了调研,跟他讲是怎么回事。虽然他研究中国政治,但经常听不懂,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我就知道很可能是语言问题,当然也可能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现象。那个时候我的挫折感非常强,但我没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到什么时候觉得到了极限呢?我毕业以后仍然跟欧老师合写文章,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写,无论我的文字改到什么程度,拿到他那里去都会被改得一团花。一开始我感到沮丧,后来忽然体会到一点,这就是我的极限,我想过的关是非母语的人几乎过不了的,一下子就轻松了。

     当然,我的极限只是我的极限。我认识的华人学者里,有的人的英语非常好,我永远达不到他们那个程度。比如,在麻省理工教书的黄亚生老师,他的口语跟美国人几乎一样。他参加电台的对谈节目,我听起来觉得就是美国人。比较早到美国读政治学的,不少人大学时是英语专业,接受了正规的英语教育。我一直在哲学系混,学英语的条件当然比不上这些英语系出身的。除了黄老师,还有几位老师的英语也非常好,比如哥伦比亚的吕晓波老师、原来在普林斯顿任教的裴敏欣老师、爱荷华大学的唐文方老师、芝加哥大学的杨大力老师。杨老师是个例外,他本科学的是工程数学,但他到美国后读了一个英语的硕士学位,而且杨老师极为聪明。这几位的智商都明显比我高,我从来不跟他们比。

     今年年初,有一位我们系毕业的同学,就是现在在爱荷华大学的金帅,在我们系的微信群里问我怎么用英文写文章,刘鹏老师跟着敲边鼓。我说,这不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刘鹏老师说,那你想办法说清楚,我们想听。所以我就花了几天时间写了篇文章,叫《用英语写学术论文》。我没好意思讲得太明确,今天讲得清楚一些。到美国读政治学的人里,不管是先去的还是后去的,英语写作真正过关的大概就那么十几个人。我刚才已经举了几位了,他们写的东西基本上不用外国人改就可以发表,外国学者可能觉得不美,但是看不出来是非母语的人写的。

     我们学英语难,洋人学中文也不容易,学得特别地道的就那么几个。特别地道,就是他讲中文时,你闭起眼睛听,觉得这是中国人说话。黎安友(AndrewNathan)是一个,瑞典的沈迈克(Michael Schoenhals)是一个,我能举出来的还真不多。沈迈克的汉语发音特别好,他是北欧人,北欧人的语言天分特别高,可能有地理和历史原因。北欧是一个语种特别多的地方,北欧人从小就要学好几种语言,他们的语言天分特别好。犹太人语言天分也特别高,大概因为犹太人两千年没有自己的国家,以色列是二战以后重新建立起来的。没有自己的国家,以色列人走到哪里都要掌握哪里的文化,语言能力就比较强。另外,沈迈克的太太是中国人,黎安友有一任夫人也是中国人。当然,不是所有娶了中国夫人的外国人汉语都好,这里确实有天分问题,季羡林先生也说过学语言需要天分。

     我不太了解各位的英语程度到底如何,因为5050课我们一直用中文讲,而且我也不认真看各位用英语写的东西。我只是给各位一个提醒,目标要高一点。不是说一开始就设个非常高的目标,但是一定要设个偏高的目标。达到一定程度以后,不要轻易觉得英语够用,够用不够用取决于你要做什么。我一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没有很高的目标,觉得只要能翻译哲学书就够了,我不要求能听懂,也不要求能说,更不要求能写。当然,这也是有背景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从小就胸无大志,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确实条件有限。只要能读懂,能把英文的东西翻译成中文,我就很满足了,那个年代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活命了。后来,我的同学也好、老师也好,都不断说这样不行,我的目标也不断地往上调整。所以说,如果我可以重新学英语的话,第一点,我要给自己设一个比较高的目标。

     第二点,学英语时最重要的诀窍就是要对自己有耐心。你们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每天练两个小时的听力,听了一个月没长进?这时一定要对自己有耐心。特别聪明的人往往学不会英语,就是因为他学其他东西特别快,学英语的时候很长时间不见效,就没有耐心了。你们可能反驳说,钱钟书聪明绝顶,他为什么能学会英语?我觉得那是因为钱钟书小时候上的是教会学校。我可以大胆断言,如果钱钟书进了清华才开始学英语,英语水平也会打折扣,因为他会觉得学英语太不划算。他花了一百个小时、两百个小时的时间,没有什么成效,他就会觉得很不值得。各位读研究生,有那么多的功课,但一定要有耐心下工夫提高英语。我可以告诉各位,你们这两三年在香港读书,条件虽然赶不上美国、英国,但是这个地方最好的资源、最值得利用的资源就是英语资源。你不要觉得现在投入一百个小时、两百个小时写论文,可以写出一篇文章。这样算账是错的。你十年以后照样可以写论文,但是如果十年以后你在语言学习上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那可能就要三百四百小时了。各位一定要算好这个账,英语这么重要,一定要把它学好。

     第三,如果有第二次机会,我仍然会背课文、英译汉。不过,我可能不会背那么多,不会译那么多。翻译一定要翻译自己感到困难的东西。等你觉得翻译的材料没什么挑战性,就要换一个更有挑战的。背课文与英译汉,都是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信你就试试看。此外,我会尽量早一点用英语写自己,不是写自传,就是写自己的基本情况、日常生活、感觉、体会,也会做点书面的汉译英。

     我现在学德语,仍然主要靠翻译和背课文。这是我现在正在用的一个文本,标题是《我的德英词典》,一共有2400页。这是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有1700页,加在一起就4000页了。我看到不认识的德文词就查网上的字典,然后把字典的内容复制粘贴,变成我自己的词典。这样,我再遇到生词时,先在我的字典里找一遍,看看有没有遇到过它。如果字典里有,我就知道,这是第二次查了,我会回想一下上次看到这个词是在什么地方。绝大多数情况下想不起来,但偶尔会想起那个语境,这就有利于建立联系,帮助记忆。我说过,不要背单词,这是最笨的办法,记住了也没有用,因为每个单词都有很多含义。德文有个最怪的地方,也是德国人最自豪的地方,就是有很多词可以表示相反的意思。比如黑格尔最自豪的那个词:aufheben,可以是放弃的意思,也可以是发展培养的意思,取决于语境。为什么要背课文?因为背课文是记语境,脑子里装的语境越多,语言能力就越强。最理想的当然是实际生活在英语环境里,语境很多,而且都与自己切身相关。我下这些工夫编字典,也是为了让自己主动学习。被动的记要花很多时间,熟能生巧只能靠主动。学母语是靠自然的烂熟于心,成年后学外语必须主动熟悉,主动学习,就是要挑战自己。我说的这些都只是适合我的,很多东西你们没有经历过,很难言传。你们各位不一定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们的条件比我好,学得比我早,又都年轻,所以,只要认真学,一定可以比我学得更好,但各位都要探索最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

     总结

     总结一下,今天谈学英语,是因为英语很重要,英语好会成为你们的一技之长,不管你们是回到国内任教,还是在香港或其他地方工作。你不要觉得现在这么多人学英语,英语好就不再是一技之长。不是这样的。三十多年前,我也不愿意学英语,觉得大家都在学,而且人家已经学了好几年了,我没有基础,永远赶不上他们。车铭洲老师告诉我:学的人很多,学好的人很少。你们看看,你们周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留学的确实多了,但留学的人英语好的也不多,英语好汉语也好的更少。各位汉语都足够好,英语也学好,就是一技之长。

     我用弗洛姆一段话作为结束语。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说,爱是一门艺术。他讲的“艺术”不是我们平时讲的那个“艺术”,有点类似中国讲的“六艺”的“艺”,医学、美术、英语这些都叫艺术。学艺术需要几个条件呢?弗洛姆说,第一是自律,第二是专注,第三是耐心,第四是重视。我把顺序调整一下,我觉得第一是重视,就是知道学英语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第二个是自律。第三是耐心,刚才讲过了。第三个是专注。各位看这段话,是我翻译的。“专注是掌握任何艺术的先决条件,这个道理几乎不证自明。任何人,只要尝试过掌握一门艺术,都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在我们的文化中,专注比自律更罕见。我们的文化导致的是散漫零乱的生活方式,在其他地方几乎找不到同类。人们同时做着很多事,又读又听,又说又抽,又吃又喝。我们是消费者,永远大张着嘴,贪婪地吞吃一切,管它是图画,饮料,还是知识。缺乏专注还有一个清楚的表现,那就是我们很难做到独处。安静坐好,不说不抽,不读不喝,多数人根本做不到。他们会紧张不安,非得做点什么,要么用嘴,要么用手。抽烟就是缺乏专注力的症状,抽烟的时候,手嘴眼鼻一齐忙活。”弗洛姆说得很有意思。他说,在现代社会里,专注是个难得的东西。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习惯,写论文、读书的时候要听点音乐、上点网,还时刻挂念着微信上在说什么?这就是因为没有专注。

     我总结完了,现在请你们提问题,发表评论。

     答问

     学生:您一开始提的问题让我很震惊。我从来没有想过学英语要到一个什么程度才到头。我以前总觉得能听懂就够了,而且还是大部分时候能听懂,不是完全都听懂,就够了。

     老师:学语言够用还是不够用,取决于你要做什么。如果你是本科生,为了听一门课、为了考试、为了拿成绩,那么听懂老师讲的内容,写作业的时候不会因为英文不好而扣分,那就够了。所以,我们学英语的时候,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将来要做什么。刚才讲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能翻译英文的哲学文献了,就感到很满足。后来我的老师给我提出要求,要全面掌握英语,因为等我回来南开读研究生的时候要负责哲学系的国际交流。请外国专家来讲课,我听不懂,怎么可能翻译呢?既然是交流,那就不是光听人家讲的,我不会说,怎么可能交流呢?所以,等重新界定目标以后,就知道现在的水平还不够高。你们现在的英语水平不错,但要写英文论文是不够的。

     学生:我感觉平时跟别人说英语的时候,我是先把他的话翻译成中文,用中文想,然后再尝试找到一个英语的对应词来回答。

     老师:这很正常。我有个比方,我们很多人学英语最后学到的是标本,可以用,但没有生命力。我希望你们最好能培养出一盆盆景来,虽然很小,但它有生命力。你现在习惯用中文想问题是很正常的。但是等到将来你用英语的时间长了以后,尤其是用英语读书、写东西的时间长了以后,你会发现有时候用英语想,可能比用中文想更清楚。我们写英文论文,一定要写得让英国人能看懂。在这个写作的过程中,你会培养出来自己的语汇、自己的句子、自己的概念,你会发现这个时候用英语更加亲切、更加熟悉。实际上,我们学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语言,你就会觉得那个语言更加亲切一些。比如你在美国学统计用的是英语,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用英语讲统计更清楚一些?

     学生:对,完全不能用中文讲。

     老师:这就是因为那部分英语对你来讲是活的,你的英语的其他部分对你来讲还没有那么强的生命力。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各位就回去做那个transcription。各位不要小看这个作业,这是个非常好的锻炼。那段录像没有文本,你听不懂也没办法偷懒,必须反复听,听一遍听不懂,听五遍听不懂,听十遍听不懂,听一百遍听不懂,都没关系,要练耐心。我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叫李约瑟,不是英国那个李约瑟,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第一卷的后半部分就是他翻译的。他说,学英语要保持赤子之心。赤字就是小孩。小孩子学东西的时候不会因为学不会而有挫折感。我现在学德语,觉得我的耐心非常好。我听德文的时候,一个课文可能听了100遍,听到第101遍的时候,突然听懂了一个词,我就很高兴。

     听录音教材的时候,一定要选一个你喜欢的,不仅课文是你喜欢的,而且读课文的声音也要是你喜欢的。我来香港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广东话,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没有听到哪一个人讲的广东话让我感到很美,我学广东话就没有动力。听德语,我听过德国之声的新闻,有的播音员讲得非常好听,有乐感,有的人讲得像念悼词,我根本听不下去。

     各位不仅要把语言当成一个工具,也要把它当成一个文化、一个文化的媒介。读英国人写的书,如果你对英国文化没有感觉,你是读不懂的,你看到的只是最表层的意思。你们做学问需要过的最后一关,就是用英语写论文的时候,要知道洋人是怎么看中国的。你如果不知道,英语写得再好,也不像英文。

     最后说一句,我花一次课的时间跟各位讲学英语,与我休假有关。去年一年。我学术休假,休假就是给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一般来讲,学术假期每六年一次,可以用休假的时间写东西,或者学一些新的技能、新的方法。我休得太晚了,第一次休假,我已经在学术界混了十七八年了。这个时候休假,很难说是一个充电的机会。所以,这一年,我想了很多问题。我觉得,过去这十几年,说得好听点是在探索,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混日子,就是谋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要谋求个能让自己安身的职业其实很困难。你们可能没有太多的体会,我这代人经历比较特殊,尤其是我自己,跟各位完全不一样。但是,两代人总有点相通的地方,我的体会各位没办法感觉到,但是我的一些经验教训各位可以理解,理解了可能记住,记住了就可能是个有用的提醒。

     (《戏说统计》260-278页)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娣団剝浼呮禒鍛返閸欏倽鈧喛绱濇稉宥嗙€幋鎰崲娴f洑绠e楦款唴閵嗕焦甯归懡鎰灗閹稿洤绱╅妴鍌涙瀮缁旂姷澧楅弶鍐ㄧ潣娴滃骸甯拋妞剧稊閺夊啩姹夐敍宀冨閹劏顓绘稉鐑橆劃閺傚洣绗夌€规粏顫﹂弨璺虹秿娓氭稑銇囩€硅泛鍘ょ拹褰掓鐠囦紮绱濈拠鐑藉仏娴犺埖鍨ㄩ悽浣冪樈闁氨鐓¢幋鎴滄粦閿涘本鍨滄禒顒佹暪閸掍即鈧氨鐓¢崥搴礉娴兼氨鐝涢崡鍐茬殺閹劎娈戞担婊冩惂娴犲孩婀扮純鎴犵彲閸掔娀娅庨妴锟�

返回 在学术界谋生存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