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川 | 田村直臣: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
2022/6/29 11:32:52 友朋说

    

     文章共2903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川上人曰:

     “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没有能够维护所谓的“国家形象”,反而使得“国家形象”更显得野蛮,而且迟滞了问题的解决,造成数不尽的人间悲剧。

     田村直臣: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

     马国川|文

     1892年,美国纽约出版了一本书,却在万里之外的日本东京激起了一场风波。

     书名是《日本新娘》,作者田村直臣是一名基督教牧师,生长在日本,熟知日本社会。在这本书里,他向世人揭示了明治时代日本女子的悲剧命运:生活在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的阴影下,完全没有择偶的自由,几乎都是奉父亲或有养护者权的哥哥之命,被迫出嫁。

     早在幕府时代,日本女性的社会地位就很低,根本没有男女平等的观念,甚至不把女性当作人。所以,当1874年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发表《劝学篇》第八篇文章《勿以自身意志制约他人》,公开提出“生于这世间的所有人,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时,如石破惊天,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应。

     可是在实际上,明治维新时代的女性仍然遭受不平等待遇。根据民法,所有日本国民均须从属于特定的“门户”,父亲拥有强大的“户主权”。长子是法定户主继承人,在家庭内同样拥有特别权威。无论婚姻、过嗣、入赘、移居等,都必须经过户主(父亲或长子)允许,完全无视个人的意志。

    

     图 | 田村直臣(中)

     在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的约束下,明治时代的大多数女性没有选择婚姻伴侣的自由,只能遵循户主的指示,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虽然当时也有相亲,但相亲仅是结婚的必要手续之一,只要相了亲,通常无法谢绝亲事,只能放弃自己决定自我人生的权利。被嫁出去的女性,在家务、育儿和服侍丈夫公婆中,空虚地度过类似无薪工的一生。

     田村直臣通过《日本新娘》一书,把日本女性的真实命运告诉西方世界,引起欧美人士的震惊,因为这和他们了解的日本完全不同。

     原来,日本开国之后,一些欧美人士游历日本,倾心于异样的日本文化,发出了许多赞美之声。其实,他们在日本走马观花,对日本社会的了解浮光掠影,言论却颇有影响。特别是英国新闻记者埃德温·阿诺德(Edwin Arnold),身兼游记作家和日本研究家的名头,在西方世界影响很大。他在出版的介绍日本的书中,把日本女性描写得很完美,过于理想化,给西方世界的民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可是,在田村直臣看来,埃德温·阿诺德只看到表面,过于美化日本女性,会误导西方国家对日本的认识,于是执笔暴露真相。他描写的内容都是事实的,没有想到,这本书传回日本后,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立刻激起巨大的波澜,所有的舆论都指责田村直臣。

    

     一些舆论认为,户主制度是日本文化的特色,也是日本文化优越性的体现,对于维持家庭秩序、社会安定和谐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必须坚持。

     明治维新之初,日本抛弃传统,一心学习和移植西方先进文明,进步很快。20多年过去,随着富国强兵目标日益接近实现,日本国内开始出现国粹主义思潮。它批判和抵抗西方先进文明,强调日本文化、日本精神的独特性,户主制度被美化为必须维护和发扬的“国粹”,可以增强国民的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田村直臣竟然质疑本国的国粹,妄想动摇户主制度,必须给予严厉的批判和惩治!

     如果说,这种舆论主要来自社会中下层,那么另一种舆论则来自上流阶层的男士。这些人士是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的支持者,认为婚姻是门户之间的大事,必须行使父权或户主权,不能承认个人的自由意志。女儿年幼,不懂世间事,之所以会奉父命出嫁,其实是信赖父亲的眼光,父亲也会尽心为女儿选择门当户对的夫家。只有户主圆满地维持家庭内的秩序,才能确立社会的秩序。

     这些上流人士承认,他们的这套道理在外国行不通。外国人,认为这种风俗习惯是一种野蛮的风俗,是未开化的习俗。因此,上流人士始终尽可能地回避和外国人讨论这个问题,避免让外国人触及这个问题。田村直臣竟然在外国出版成书,直接谈论这个问题,就相当于在外国人面前承认日本是一个未开化的民族。对日本的上流阶层男士来说,这是一种严重的羞辱,绝对不能饶恕!

    

     还有一种奇葩的舆论来自有识之士。这些人士深知,本国的女子没有婚姻自由,是户主制度的牺牲品。虽然这是日本特有的风俗习惯,但有违现代文明,早晚要废除。家丑不可外扬,日本可以慢慢改革,但不能把这种事情告诉外国人。作为一个日本人,怎么可以“暴露国民的缺点,煽动外国人的感情”呢!

     这些舆论着眼点不同,但是不约而同,都指责田村直臣不该说自己国家的坏话。更不应该在国外出版书籍,在外国人面前暴露国家的缺点。舆论没有兴趣解决问题,反而争相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对田村直臣进行审判,认定他的所作所为不利于国家,给他戴上“国耻”“卖国贼”等罪名。

     三种舆论汇集起来,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日本基督教会在东京召开大会,讨论如何处罚田村直臣。不少外国牧师高声反对处罚田村牧师,一个人因为出版一本书而被剥夺职位,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迫害。有人抗议说,在欧洲和美国都没有这样的审判,日本不能开一个有害的先例。

     这些声音传出来,招致日本媒体的批评。《女学杂志》的社论很有代表性,它以傲慢的口吻声称——

     他们(外国传教士)来到此帝国,却不知此帝国的历史,他们和我国国民接触,却不知我国国民的风气,彻头彻尾根据自己国家的习惯,根据自我同族的意见而妄行。如果这不算一种迂腐,那就是无礼。…假如他们明白何谓谦逊和礼貌,明白该如何敬重日本前辈的道理,便应该对这种问题也缄口不言才是。

     一句话,你们外国人不懂日本的特色,所以最好别多嘴!

    

     其实,外国传教士并没有批评日本特有的风俗,更没有干涉之意。他们只是根据言论无罪的原则,反对因为田村直臣向外国介绍日本的实情而惩罚他。《女学杂志》的社论根本没有逻辑可言,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问题是,大多数日本人牧师没有站在田村直臣一边,反而和《女学杂志》的观点一致。在东京举行的基督教大会上,他们投票赞成处罚。最终,田村直臣被无情地赶出来牧师队伍,失去了神职工作。幸好,当时的日本政府没有发展为极权国家,否则田村直臣很有可能被投入监狱。

     “说自己国家坏话”的田村直臣受到惩罚,迎合了许多日本人的民族情绪,也让许多日本人表现的似乎很爱国。可是,“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对日本又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这种舆论强化了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迟滞了日本的文明开化。在整个明治时代,女性都没有婚姻自由,基本都是父亲或者兄弟包办。很多农村女孩的命运更悲惨,父兄完全没把她们当人,而是当作商品,卖给游郭(妓院)。即使在大正时代和昭和时代前期,除了部分城市职业女性外,大部分女性仍然无法挣脱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的桎梏。这是日本近代史上非常不光彩的一页。

    

     直到二次世界大战失败,父权制度和户主制度才被彻底抛弃,女性才获得应有的自由。此时距离《日本的新娘》出版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无数的日本女性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们的青春和幸福永远也找不回了。假如当初人们正视田村直臣揭示的问题,抛弃“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的陋见,现代文明之光一定会拯救无数女性!

     “不许说自己国家的坏话”,没有能够维护所谓的“国家形象”,反而使得“国家形象”更显得野蛮,而且迟滞了问题的解决,造成数不尽的人间悲剧。

     但愿,类似的悲剧不要在这世间上演!

     (本文参考了日本作家茂吕美耶所著 《明治:含苞待放的新时代、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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